隔天一早,紫藤告知杏草可以收拾收拾,和张爷爷道个别,就准备出发。
杏草心中的石头终於落下,欢天喜地地表示她可是让行李保持在随时可以打包走人的状态中,紫藤困扰地看着这ㄚ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称赞她一番?
於是,紫藤和杏草到习惯的茶馆位子等待,紫藤拿出早准备好的书本纸笔,继续上头的规划,杏草本以为只是写写日记,没什麽好瞧的,不过等久了有些无聊,不免好奇这几天哪那麽多事情可记,且紫藤几日来的所谓日记,也只是将印象深刻的回忆和几句话摘要下来,她之性格不大可能逐字记得一清二楚。
「大致就这样吧!」
正当杏草感到奇怪时,紫藤如同宣告完成一般,递给杏草道:「呐!你看看。」
前几页大多是计算金钱的算试,杏草看不大懂,往後翻了几页,有几张看似画着桌椅的图,再往後翻,是几道菜名、价位等涂涂改改。
「这是…?」
「之前不是有与你提过,我们得养活自己,所以来作小吃生意吗?这是我的预算和店面的安排等等,我们就自己种些青菜什麽的,万一真得卖不出去,留着自己吃,再加上先前准备好的银子,大抵不会饿死吧!」
先前已听紫藤提过,杏草没有什麽意见,只是…紫藤从小到大可是食指不沾阳春水的,要她种菜、烧菜简直是天方夜谭,让她学会这些,可能…得花挺长的一段时间,杏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
「喂!你究竟觉得如何?」
「大哥您决定就好,反正种菜、烧菜定是由我负责吧!」
紫藤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恩。端茶送水的就交给我,当然,若是有时间你也可以教我,我还想若情况允许,可以另外雇一个小二之类的。」
紫藤说得开心,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杏草傻傻地看着紫藤,心想其实紫藤对於做生意一直很有兴趣,不过,老爷认为男子才可继承家业,死活不肯让紫藤和冀家的生意沾上边,有几次,紫藤透过兰公子获得一些资讯,并发表意见被老爷知道後,狠狠训斥了一顿,兰公子连带受罚,紫藤就再也不敢了。
「还有…我想…关於菜色我想以另一种方式提供,如果我们去吃东西的时候,只有一两个人,却想点很多配菜,铁定吃不完,不如这样…我们订几种固定的价格,在各个价格标准中,可自由选择该搭配的菜色,你觉得…」
紫藤还未问完,便听见茶馆外传来吵杂声,两人望去,只见一名穿着华丽的男子,携两名壮汉、三名随从,在街上殴打一名年轻小贩,紫藤对这名小贩有些印象,是个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憨厚小子,在卖生活杂物,像镜子、盒子什麽的。
「怎麽回事?」
紫藤心里如是想,有人却替她问出口了,紫藤往四周一看,身旁不知何时聚集茶馆中看热闹的人们,大夥开始议论纷纷。
「唉!你不知道!这可是前阵子从北方搬来的,听说以前在哪一州做生意的,眼看北方不太平逃到清州还不安份,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银子,仗着有当官的亲戚,耀武扬威。」
「就是,这几日在几条街上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抢,不给的,就挨一顿皮肉痛。」
「有人告到官府那儿,结果那少爷还威胁官老爷呢!呐!就是下面那个穿华服的。」
紫藤和杏草定睛一看那个穿华服的少爷,两人同时摇摇头,是华服没错,但红、紫、金色绣线加上花俏花纹,着实没有什麽品味,虽略有福态,但五官端正,只可惜仰着下巴的骄傲模样,一瞧便知做威做福惯了。
年轻小贩被打得趴在地上,紫藤有些坐不住,环顾楼下和四周围观的人群,或有面露不耻、不忍、害怕者,却没有人敢伸出援手。
曾经,有过类似的情景,紫藤坐在轿子里,看见与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少爷,在大街上意图强拉女子回家,街上的人尽可能的闪远,却又不停地以余光偷瞄事态发展,她本来想下轿教训对方一顿,却遭兰大哥阻止,强制带离现场,为着这件事她向兰大哥耍了顿脾气。
微微颤抖着,握紧双拳,明明知道那是不对的行为,可却没有人敢出面反抗,包括自己,大家更明白谁若是出头,下个倒楣的人选就是谁。
小贩已无力反抗,华服少爷一夥人才尽兴罢手,转移目标。
周围其他小贩能溜得溜,剩下的吓得面色苍白,紫藤正失神想着要不要下去帮那个年轻小贩,眼角余光却瞄到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大街上的张爷爷,被华服纨裤逮个正着。
楼上听不清他们争执些什麽,只见其中一状汉将老人家推倒在地,照例一顿拳打脚踢。
这一次,没有多加思考,紫藤立刻冲下楼去,杏草喊着大哥,在门口处险些拉不住紫藤的衣袖。
紫藤扯了扯,再扯,回头瞪了杏草一眼,脑袋瞬间残忍的清醒,方才感性战胜理性的情绪冷却,自问:就算挡在张爷爷前头能怎麽样?
紫藤顿在原地,脚底彷佛真感觉钉子钉着般地疼痛,一步也挪不了。
好一些的情况是替张爷爷挨揍,对方尽兴後离开,但紫藤和杏草任一个也承受不了几拳几脚那样得挨打;最坏的情况就是当下或受伤之後被发现是女儿身,不仅紫藤至此的努力全都白费,没有冀家做後盾,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的惨况。
紫藤握紧拳头,咬牙颤抖着,就算觉得张爷爷可怜,就算知道这样下去,年轻小贩和张爷爷都可能会丢了性命,她却和那些目露同情目光仍躲得远远、或装做没看见、或冷眼旁观的人没有什麽不同,她选择优先保护自己。
顶着冀紫藤的小姐光环,她不被允许插手;蜕去冀紫藤的身份,她则是没有能力阻止。
她仍然太天真了,有些结果并不会改变。
紫藤不可能一夕之间突然武功高强,当然也没有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对智慧,说穿了她和杏草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看到那纨裤身边的壮汉又要朝张爷爷踢向一脚,紫藤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但瞬间连同那壮汉踢不出去的一脚,顿住。
一名似与紫藤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迅速闪出,半蹲着挡在张爷爷前,以刀抵住那壮汉的腿,右手握在刀柄上,微微地拔出,刀身的银光隐约烁着,有几分冷肃杀气。
「别欺人太甚。」
尽管青年声音清朗,仍不减那姿势力度,目光耿直正派,宛若乾坤朗朗的气势。
街道上的氛围刹那间改变,原本或同情、或冷漠、或害怕的神情,转为惊喜。紫藤也差没有拍手欢呼叫好。
纨裤自然容不得他人挫他锐气,脸色一青一红,正要吩咐另一壮汉攻击青年,那壮汉却感脖子上有种凉凉刺刺的感觉。
青年不是一个人,另一个约二十来岁得男子将刀堵在壮汉脖子上,半眯着眼欢快地微笑着,他後方还站着另三名相似装束的男子。
「您非清州之人,不知清州规矩,今日该让您弄清楚。」
「你、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紫藤趁着他们说话,悄悄接近张爷爷,谁知那与青年对峙的壮汉甲知道不能硬碰硬,竟灵敏一转身,斜眼扫视四周,紫藤正巧成了看起来自投罗网的肥羊,壮汉甲和他身後的另一名壮汉乙很快地追向紫藤。
紫藤还算机敏,立刻调头就跑,壮汉乙伸手擦过衣边没抓到,壮汉甲一个侧身,拉住紫藤衣袖,将她整个人往上抬,紫藤仅记某人之前的教导,双手朝对方眼睛戳去,几乎同时踢向他裤裆之间,挡住了上方,没挡住下方,重要部位被攻击,大为光火,直接把紫藤甩了出去。
紫藤一时天昏地暗,只清楚听见自己飞出去,落地後衣袖和地磨擦刷地长长一声,停下。
她想立即爬起,最先落地的右手臂却是一阵麻麻地刺痛,眼泪立刻就要滚下来,想到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要憋着强忍住,表情变得相当滑稽古怪。
转头一望,有为青年一夥与纨裤少爷一夥打了起来,纨裤少爷不断嚷嚷着:「我爹是谁谁谁,让我回去你们就死定了」云云。
可没两下,纨裤和同行共六人全被摆平,纨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却满是不甘。
紫藤想应无危险,站起来时,发现脚似乎也扭伤了,跛着跛着地走到张爷爷身旁,地上摊着几口血,紫藤蹲下一看,人已昏了过去,脸上青紫一块一块,探了探呼吸,非常薄弱,紫藤有些慌了。
这时杏草拖拉着一名男子跑来,皱眉瞥了紫藤一眼,道:「是这附近的大夫。」
紫藤对杏草投以佩服的眼神,到底是吃过苦的,才想说刚刚自己跌成那样,这ㄚ头人究竟跑哪儿去了说。
稍稍松一口气同时,听见身後,青年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回荡着。
「既已来到清州,便是清州百姓,清州自当相护,但若本就是国家混乱之源,仗着钱财势力欺侮他人、恃强凌弱,清州定然不饶!今日,便请诸位到清州牢房平安待着吧!」
敢说此番大话,在清州肯定是叫得出名号人家的公子,紫藤回头望那青年,他穿得一袭水蓝色绣云纹衣衫,其图样与款式虽具风采,但紫藤一看就知道那并非上等的华贵布料,顶多是中间水准的价位,紫藤歪着头疑惑:这服饰的价值与青年说话的自信语气後所代表的身份有些落差。
青年叮嘱同行「护送」纨裤一夥到官府,只留下方才眯眼笑得开心的男子,青年回身似乎想查看张爷爷的伤势,正巧与抬头盯着他背影的紫藤对上目光。
青年愣住了。
是她吧!?
她,还认得自己吗?
留下对她无法抹灭的喜欢的那一天,是在她弟弟周岁的生日酒席,在长兄和其父的寒暄中,两人仅有相互点一个头的关系。
她表现的大方得体,对来访贵客笑脸相迎,可他却觉得她并不快乐,她的嘴角弯着,眼眸深处却没有笑意。
虽已有耳闻,但直到在宴席上,听着周围宾客的私语,再看看坐在主位的她,他方明白她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原因。
她曾是父亲的独生女达十一年之久,这些议论纷纷的攀附者,也曾为此对她百般讨好,自从她弟弟出生後,一年之间包括如今,所有奉承都转移到那个强褓中的小婴儿,从婴儿的眉毛鼻子眼睛夸到聪明活泼有精神,然後,再摀起嘴转头对旁边的人小声道:这大小姐真可怜,弟弟一出生便失宠,说不定会对弟弟心生怨怼,还有那兰公子,看来也不用做飞上枝头的春秋大梦,冀老爷从他手上收回不少权利,等着留给亲儿子呢……
对於这样的气氛,他觉得相当难受。
所有人表面笑着、心里头也笑着,不过天壤之别。
面对这样的氛围,他总是感到莫名的压力,自小如此,他能感受到每一个人的心口不一、笑里藏刀,偏偏他无法像大哥一样游刃有余,也无法像二哥一样嗤之以鼻。
他觉得非常的恐怖。
可是,他知道他的父亲和兄长们未来放眼的目标,他也知道只要自己挂着清州侯三子之名,就得一辈子面对这种令人喘不过气的交际。
既非令他幸福,也非他所期盼的人生…那个…
与自己同年的少女是否也如是想?
很快地,他得到了答案。
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他到庭院中散散步、缓口气,凑巧地他在一处较为偏远得凉亭中,撞见了那样一幕。
先是一名妇人,指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坐於凉亭长椅的年轻男子不断数落,他很努力地瞧了瞧那名不回嘴,任由妇人数落,面露疲倦,甚至有些精神涣散的男子,正是明州过去着名的天才儿童,之所以称为过去,乃是此男子已经两次入京会试皆意外落榜,亦有不少人在背後戏称果真是「小时了了」。
妇人数落男子的内容大约也是如此,甚至挑明让她丢了面子等等,看来应是男子的母亲。
本想放松心情,听到一个母亲这般指责自己的孩子,言语中亦提及冀家大小姐、新生少爷与兰公子的尴尬关系,不但放松不成,反倒雪上添霜。
正犹豫该默默离开,或者,出手帮忙…
她便喊了声「姑姑」,提着长裙,踏上凉亭。
他很清楚地看到妇人在见到少女後,眉间的皱纹多了好几层。
「姑姑方才说得话,我无法认同。」少女未脱稚气的声音,带有几分初生之犊的娇纵直率。「首先,霍湛表哥即便未中第,也不能说他丢了您的面子,表哥的天赋可不是生来给您挣面子的,况且,不当官又如何?有得是其他出人头地的方式,这个世道当官,还不如不当得好呢!」
「你你你…我管教自家儿子干你什麽事!?」
「那好,就说说我的事吧!」少女轻轻冷笑,笑中有一丝不似十二岁少女的轻蔑。「请姑姑莫要在唯恐天下不乱地散播我、兰大哥和弟弟、父亲之间的事了,我们的关系如何,过去和现在有什麽转变,大家有目共睹、心知肚明,我就搞不懂为什麽非得见一个说一次、见多少人说多少次,很开心吗?你们又不会因此得到想要的东西,有些事会改变,但有些不会,我的确因弟弟的出生失去某些东西,但我从来就不曾因此讨厌弟弟,更一次也没想过他不要出生就好了,若姑姑以後还非要对此事说些什麽,就清楚传达我冀紫藤——本人是这麽想得。」
妇人因为受外甥女这般指责,气得好一会儿缓不过气来,脸上青紫一片。
他生平头一次很不厚道地、疏心地笑了。
「你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吗?」最後,这是妇人想出的反驳之词。
「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儿子天赋当成面子的盾牌,把我说成嫉妒弟弟的坏心眼姊姊,又哪里像长辈呀?如果你要像我爹告状,那就去吧!反正你又落不到什麽好处!」
少女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纵然对长辈已无礼数,或说有些不计後果的冲动,可他在那时深深的受少女吸引。
他与少女同样拥有衣食无虞的出身,却也同时失去了某些东西,披上符合家族、身分的羊皮,真正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心里是怎麽想得?大都不重要。
不过,她勇敢地面对了,她没有理所当然地将失去的埋怨转嫁到弟弟身上,在家族、身分的束缚下,仍保有自己坚决的意志,能够清楚坚定地表达出心中所想。
他一直没有勇气做这样的挑战。
所以,他很害怕总有一天终将迷失自己,会变成那些笑里藏刀,说一不是一的人们。
少女就像另一个他所期盼的自己。
远雅永远无法忘怀那个板起脸孔,眉眼间略带英气,坚定说出自已想法的可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