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中,烈日炎炎,紫藤这辈子可没有像这样的经验:既没有轿子坐、没人伺候着,又走了一整个早上的路。
望着走在自己前头同样汗流浃背,但不像自己一副快晕倒样子的杏草,紫藤不禁想真有差这麽多呀!?虽然自己当初选择杏草与自己同行,其中原因便是见她体力不错。
不过,紫藤真没想到自己这麽逊。
紫藤有些不甘心地再撑了一段路,最终还是举白旗投降。
「杏,我要休息。」
「小…大哥,若是我们不以『一般』的脚程,天黑前到不了淮阳镇!」
「我知道,但我脚酸走不动了,如果我晕倒,你铁定更麻烦,所以我们休息一下。」
紫藤自顾自地挑了颗顺眼的石头一屁股坐下,杏草瞪大眼睛,盯着紫藤好一会儿,没有办法,也只好一股脑儿坐着。
看着豪迈拿着水直灌的紫藤,活脱脱就是一长相有点秀气的小夥子,杏草也见过那些官家小姐女扮男装到街上玩乐的样子,但脸上残留的脂粉,让人第一眼便看穿,或者女性化的用词和行为举止总会露出端倪。
一年多来,紫藤只要有机会就在镜子前反覆练习,当然也强迫自己,让她们两人熟悉男子的行为与说话方式。
杏草自十岁成为同年紫藤的ㄚ环,八年间看着、感受着紫藤的心境变化,她从来没有多问,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些什麽,即使如此,杏草也曾想过:紫藤好好地大小姐不当,她也不是那种非要嫁给心中所爱、憧憬爱情的女子,怎麽偏偏动了逃家的歪脑筋?
毕竟紫藤的生活是杏草认为铁定烧香拜佛好几辈子积攒来的,杏草一家是从北方逃难至明州,父母已逝,兄弟姊妹失散,被辗转卖了几次才来到冀家,杏草早就不做一家团圆的傻梦,只想着能踏实安心过日子,谁知摊上紫藤这样一个主子。
紫藤有四五个ㄚ头,却挑上自己同行,杏草问过为什麽?紫藤只是摸摸她的头,开玩笑说:「因为你傻。」
紫藤绝对不是最好的主子,她可不会端庄优雅、轻声细语地吩咐下人,生气时会向下人耍任性,却从不拳打脚踢,也不玩那些小心机,有好东西不吝惜分享给他们,比起那些人前装得秀丽动人,人後动辄打骂仆人,刁蛮任性到目中无人的小姐公子们,紫藤可爱多了。
「大哥,休息够了,我们该出发了。你的包袱我替你提吧!」
见杏草伸手过来,紫藤立刻将包袱护到身後。「不用,你大哥我没问题。」
杏草摸摸鼻子继续往前走,如果不是这样的冀紫藤,自己也不会愿意冒着风险跟随她。
倔强、任性、有点娇纵,对未来有些害怕,向往自由,努力地跳脱未来可能的僵局,绞尽脑汁地分析与安排,不论是伪装演戏、翻着地图寻找路线……,还是现在坚持自己拿包袱的她,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改变,杏草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种坚强或认真?
但,她愿意相信紫藤。
「大…大…哥…,小姐,我总觉得叫你大哥真的恨怪呀!」
「哪会?你原来叫我小姐,就把『小』改为『大』,『姐』改为『哥』,正好相反,不是吗?」
「……哪那麽容易?况且,应该是我的年纪比较大一些……」
「你有胆子直接叫我弟弟,或者,在陌生人面前说:『这是舍弟』?」
「……没有。」
到达淮阳镇已经五天,紫藤与杏草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到街上晃一圈,下午找间茶馆喝几杯,晚上回旅店。
杏草每天提心吊胆,老是忍不住东张西望地确认四周,紫藤倒是一派悠闲自在,好似没打算在短时间内起程前往目的地。
这一天,茶馆,紫藤同样挑了能够往外眺望街道的位子,这几日她最喜欢的事,就是捧着一杯热茶,看人来人往,过去做为千金小姐可没这项权利。
「大哥,你打算什麽时候才要前往古阳镇呀?」
紫藤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回道:「别紧张,我们太过着急地赶路,反而更容易露出马脚。」
杏草喔了一声,垂下头。
「杏,你看,爷爷推车出来了,走!」
紫藤热衷的另一件事,就是等着这位卖包子的张爷爷推着小车出来,然後,跟他光顾几个包子,顺便帮忙兜售,休息时,张爷爷扮演起讲古的角色,诉说着二十余年前的安州,他和老伴和儿子和当年的西戎王相关的故事。
其实,张爷爷卖得包子并没有特别好吃,紫藤只是基於同情,见他一位老人家这把年纪仍推车做生意,向他买了几个,聊了几句而结缘。
前日,紫藤和杏草帮着张爷爷将车子推回住处,张爷爷邀请他们一同用餐,紫藤站在门口,望进他和他的老伴那窄小、透光不良的屋子,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进去,杏草在後方推了她一把,紫藤才回过神来。
「两位小哥,不好意思,就只有几个包子、几样小菜和酱菜,真…是招待不周。」张奶奶似乎身体已有些状况,行走不大方便,张爷爷赶紧帮忙将菜端上桌。
「不会,我来帮忙吧!」
杏草比紫藤更快地做出反应,紫藤知道自己失常,却不知道怎麽才算是正常,她知道张爷爷的包子没有一天卖得完,如今看来,卖不完的都成了老夫妇俩人自己的三餐,紫藤可以想像他们平常的日子,只有几个包子配两样酱菜,今天的两道青菜应该是为自己与杏草特地准备。
紫藤以前的三餐,不对,就连现在的任一餐都抵得过他们的三餐丰盛。
十余年来,因国家混乱,农产减少,并都掌握在官家世族和商贾手中,物价随之飞涨,清州已经竭力抵制,光是包子的价格仍翻了三四倍,即使在清州,日子过得艰苦也大有人在。
紫藤吃了一口酸酸的酱菜,心里也酸酸的。
那一夜,紫藤和杏草明白为什麽张爷爷总提及儿子,她们却不曾见那儿子的踪影。
二十余年前一心追随西戎王的少年,崇拜而敬仰那个身先士卒的主子,隶属他麾下,无比自豪与骄傲,在生死一瞬的战场,却充满希望,永远认为这一战将会创造新的历史,促使国家迈入另一个新的起点。
当西戎王荣登皇位,成为武定帝时,少年怀抱着替武定帝顾守他发迹之地,同为少年故乡的安州,持续在安州奋战着,起初几年,趁着武定帝登位之势,安州平静许多,後来,武定帝治理的国家并不如百姓所期望的…前往另一个盛世,可是,少年仍然深深地相信武定帝,他相信在安州见到的最真实的主子,英武、果断、坚强而高尚。
直到,那一战武定帝断了军粮,说出各州自生自灭的狂言,少年悲恸地明白当年的西戎王已不存在。
少年战死了。
伴随这场惨役,见过西戎王的人,听闻过他事迹的人,幡然清醒,终於愿意承认武定帝并非当年安州的西戎王。
可,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呐喊:
王呀!当年的您究竟去了哪儿?曾经爱民如子的您为何变成如今模样?
我至今仍旧不知该如何相信呀!?
「当年的西戎王连下属的亲人也都相当照顾,怎麽知道後来竟变成这样!!」张爷爷诉说着,老泪纵横的悲伤滑过岁月与艰苦留下的皱褶,是伤心绝望的控诉。
他们老夫妻俩如今能勉强过活乃是靠着儿子替西戎王卖命时,西戎王宽厚攒下的积蓄,然而,他们在儿子死後必须勉强度日,也全拜武定帝对将士们的见死不救所赐。
先敬慕而後失望,对「那个人」的又爱又恨,实在难以用言语传达。
紫藤知道另一个人对「那个人」也怀有这样的情感,她的父亲冀敬筳。
偶然偷听过冀敬筳对武定帝失常的愤慨和惋惜,紫藤第一次晓得父亲也有对他人感到可惜的情感,并好奇竟然有人可以让父亲这样的人敬佩过。
所以,她认真地研究了当年西戎王的事迹,却产生与现实不符的空虚感,她出生於武定帝登基那一年,等到她有足够的判断能力时,听到关於武定帝的都不是什麽好事,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武定帝与西戎王真得是同一人吗?
答案根本无庸致疑。
但,这个疑问永远会是这个乱世,最多人不断反覆询问,纠结於心的悲鸣。
「若非西戎王曾经存在过,新王朝也早已成为历史。」
我再一次深深地体会阿湛所说得这一句话。
紫藤在这两日的日记最末补上结束的评语。
一个王朝的瓦解,大多来自人民对统治者的憎恶与怨恨,西戎王神奇地扭转了二十余年前积累至快要爆发得这种情绪,即使後来武定帝显现惊人转变,人们依然痴痴地相信,总有一天西戎王会回来,这样一年拖过一年,十八年过去了,人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填不饱肚子、饱受欺侮的现实。
「百姓会这样不上不下地白折磨十多年,本想武定帝也是个生不逢时的倒楣鬼,不过,若是真的生不逢时,他哪会成为声名大噪的英雄?所以,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这种鬼话,都是自欺欺人用得,那些称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才子隐士,哪个不是在历史记上一笔?多少人拜读其文藻事蹟,无不扼腕一番?真正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是那些根本没有人知道姓啥名谁的家伙。」
紫藤撑着头思及此话,不禁噗哧一笑,这也是阿湛的原话。
杏草凑过来一瞄,立即明白小姐为何而笑:「您是想起了表少爷吧?」
自从逃婚後,紫藤开始写日记,记下她觉得非记不可的所见所闻,以前,她不敢写,但凡有关於心情、看法的字,她一个也不敢留,连逃家计划,也是拼了命记在脑子里,尽可能不留下被父亲、兰非痕看破手脚的证据。
紫藤叹口气点点头,目光缅怀又担忧地望向窗外遥远的彼方,思及逃家先例的表兄,喃喃:「不知阿湛现在过得如何?」
四年前未对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语,不告而别的表兄。
如果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表兄弟也就罢了,偏偏是阿湛。
阿湛的母亲与冀敬筳是表姊弟关系,冀家尚有联系的亲戚不多,但几乎都是在冀敬筳发达後,依附冀敬筳而活,当中亦有贪权附势或好吃懒做之徒,阿湛父亲属於後者,好在冀敬筳的性格严厉果断、紫藤不好诓骗,他们也懂得见好就收,多年来也还算过得去。
当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这位想清闲渡日的表姑父,竟生出阿湛五、六岁便能作诗填词的天才,是以,阿湛从小倒大在父母的期望下,被铺好走向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努力的科考之路,起先一直都很如意,表姑夫妇到冀家也添了不少面子,甚至透过儿子的天赋多向冀敬筳捞了一些东西。
可是,出乎意料地,天才两次入京会试皆落榜。
紫藤和阿湛相熟,便是在第二次落榜之後,在此之前,紫藤虽佩服阿湛的才能,但那时的阿湛就是个自恃甚高、得理不饶人的家伙。
直到紫藤十二岁,她与兰非痕在一年间迅速失去父亲和周遭所有人的重视,阿湛也逢不第的失意,同病相怜之感,促使三个人自然地凑倒一块儿,在那之後,阿湛洒脱豁达,对时事所评鞭辟入里,不再拘泥於纸上谈兵,略有几分反骨,和三不五时与正经老爹叫板的紫藤一拍即合。
三个人相互诉说理想,率直地将自己的忧愁、期望、反骨,倾注於彼此身上,一同开怀的放声大笑,一同义愤填膺的怒骂一场,他们都非常珍惜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光,因为彼此心知肚明,不可能再遇见比他们更好的知己,即便真遇到了,也不再是今日最好的年华。
交心的时光维持两年,阿湛离开了。
起初几天,紫藤并没有特别难过或紧张,她以为以阿湛的性格可能出去溜达几天就回来了,几天过後,紫藤才意识到:不对呀!依照阿湛的性格应该是不想、也不会回来了。
一个月後,紫藤接受事实,抓着兰非痕哭了一场,再揪着冀老爹闹了一顿,却始终没有说出要找回阿湛的话。
在她看来,阿湛或许正是那个怀才不遇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