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黑暗中，薛慕声只觉得一股刺人的冰凉穿透了四肢百骸。
他闭着眼，一波波的倦意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渐渐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当中。
『⋯⋯公子。』
一声轻透的嗓音忽而穿透了他的耳膜，一股暖意袭来，让他身上刺骨的冰凉顿时消退了大半。
是了，他记得，那是玉儿的声音。
虽不至吴侬软语，但却听的人很是舒心，他一度最爱她用那略带撒娇的嗓音这样唤他。
「公子，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那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近的好像就在耳旁，他的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然後缓缓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他曾经的方形厢房。
四方形的空间内，两扇拉门紧掩，阻隔了外头的喧闹，敞开的窗格子外，是一片似火的桃花风景。
薛慕声一下子怔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明明记得自已曝於雨下，每一滴雨水都如尖锐的冰柱，接二连三的刺入他的体内，让那件紫衫上染了大片大片的殷红，再後来⋯⋯他就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莫非他是魂飞魄散了？
如此一想，他便低眸，却见自己身上那袭华美的紫袍纤尘不染，没有半点血迹。
一阵水花声传来，他寻声看去，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正跪在一边，弯身搓揉着手里的布巾，那木盆内的水顿时晕染了各色胭脂，如彩墨一般。
薛慕声的心口处忽然就烧灼了起来，怔怔的看着那人，脑内所有的理智都渐去渐远。
「玉儿⋯⋯」他低声轻唤，声音透着喑哑。
他等待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只为了换回这一刻的重逢，而眼下，那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都说人在轮回之际，都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便是他最後的幻象了吧。
幻象也好，回忆也罢，他没再多想，便迳直把那专心在洗布的小姑娘狠狠抱紧自己怀中，力道紧的让他双手皆微微发颤，彷佛怕自己一松手，她便会如泡影般消失殆尽。
那小姑娘轻呼，洗布的水泼洒了出来，溅湿二人裙袍。
他笑了，微凉的唇摩挲过她的後颈，哑声道，「难得只有你我二人，不把握当下，实在可惜。」
他轻易看到她两只发红的耳朵，她没有挣扎，只是红着脸道，「公、公子，可能会有人经过的。」
听到那句熟悉的话，薛慕声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不愿起来。
薛慕声忽然觉得，这千年来的孤寂都不再重要了，他所思所想的，从来都是这个怀里的人，而此刻，玉儿就在他的怀中，还能笑着唤他「公子」。
在他滞於人间的岁月里，他受到太多生灵的磁场交杂，以至於让他忘却了自己深爱之人的相貌，这一直都是他的心头刺，每每想起，便是一阵锥心。
无论这是否只是短暂的幻影，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遭受到丝毫的苦痛。
他松开环抱她的双手，轻柔的将她转向自己，「来，让公子好好看一看玉儿⋯⋯」
他脸上扬着温柔的笑，却在看清那张面容时，笑意蓦地凝在了唇角。
鲜明的画面霜打雷劈似的闪过他的脑海，那张记忆深处的脸蛋忽然清晰了起来。
依稀彷佛，他又身处那间阴暗狭小的国乐店，那个明明怕的面色发白的少女，却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身边，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依稀彷佛，他又能听到那个少女信誓旦旦的说，薛公子，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玉儿姑娘。
薛慕声彻底的怔了，只是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玉兔的相貌，竟和龙玉的一模一样。
这怎麽可能？
龙玉她⋯⋯不是周锦的转生麽？
还没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眼前却忽而掠过一道白光，时空瞬间位移。
厢房还是一样的厢房，但此刻的他却斜卧在竹榻上，手里握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管。
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只见玉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碗东西。
薛慕声怔怔的看着与那一世别无二致的景象。
「这桃花羹是玉儿好不容易才从厨子那儿偷渡出来的，公子嚐嚐。」玉兔笑嘻嘻的道，把一碗色泽晶莹的甜汤放到了他的面前，却在收手的一瞬间，露出了手腕上的鞭痕。
他不动声色的拉过她的手，掀开她的袖子，将她藏在底下的伤痕曝於眼前。
见此，玉兔紧张的想收回手，「这、这是上回玉儿从阁上摔了下来⋯⋯」
连那句谎言，都与当初的如出一彻。
「玉儿。」薛慕声忽然唤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玉兔以为他不高兴，忙低下脑袋，乖乖认错，「这是张妈妈刚才打的，但玉儿还是换来了一碗桃花羹，因为玉儿知道公子最喜欢吃甜汤⋯⋯」
「玉儿。」他又唤了一声，直到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才道，「你可有喜欢吃的东西？」
闻言，玉兔有些惊，「公子怎麽突然问起这个了？」
薛慕声望着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告诉我。」
看着他不容推拒的神色，玉兔低着脑袋想了想，嗫嚅道，「桃⋯⋯桃子吧。」
听到这个回答，薛慕声的眸里顿时一释，那些拼拼凑凑的情感，忽然有了答案。
『那麽，你可有喜欢吃的东西？』那时，他问龙玉。
她想都没想，便直白的回答他，『⋯⋯桃子吧。』
依稀彷佛，他又回到那一个月明星稀的夜，在看过自己不堪的前世之後，他总怕她会用嫌恶的眼神望着自己，但她却温柔的说，对玉儿姑娘而言，她一辈子里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你的守护。
那一刻，他情不自禁的吻了她，不是情绪使然，也不是寻求慰藉，只是真真切切的，想要吻她。
那时候，他心里是怎麽想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泪眼婆娑的眼，那哽咽的声音，说他这人，真的很过份。
看着她含泪夺门而出，他想也未想就追了上去。
那样滂沱的大雨里，他能忽略那万箭穿心的苦楚，直到他灭了那只妖，把她抱在自己怀中，他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终於落到了实处。
或许，她的前世根本就不是周锦。
但又或许，她的前世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