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兴而归,等到进了家门,棠绯这才发现郭嘉那头白发,居然不知不觉已留到了腰带以下。
瞧他头上还挽着簪呢,要是不上簪,那会有多长呀?
今儿个两人走了两三个地方,在外用饭,不管是肚子还是心底儿都满足了;尤其是他对她表白的那些话,更是让棠绯心底为之一动,光想起就觉得心底泛甜。
「结发夫妻……」棠绯咀嚼着这句话语,像是灵机一动;望着他的头发,开始盘算起什麽事儿来。
郭嘉将毛帽搁下,接过老宫女端上来的茶水,搁在案上,「夫人,天色晚了,咱们刚从外头回来,喝个热茶暖暖身子……」他回过头招呼,恰巧对上了佳人那双热切眼眸。
「夫人?」
棠绯如梦初醒,「哦,好。」她解下围巾,在桌案另一头落了座,捧起茶水就饮。
郭嘉亦是跟着入座,品了一口茶,「这茶……与之前夫人喝的,好像有些不同?」跟棠绯在一块儿久了,不仅懂得喝茶,连嘴也容易被养刁的。
不料问话出口,原本应该给些答覆的棠绯,却像浑然不觉,郭嘉抬起眼来,又看见棠绯眼巴巴的瞧着他,不知心底在打什麽主意?
「夫人?」
「啊,是了;今儿个玉枝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挑了这茶叶……这泡茶比之前的还熟一些,喝起来没这麽香。」晚了一拍,但总是接上了他方才的问话。
郭嘉心思敏锐,没给棠绯这样蒙混过去。「夫人为何一直盯着我瞧?」他正起神色,看了看自己,还以为自己簪子歪了,或是衣襟弄反了。
既然被发现,棠绯亦是毫不扭捏,大方承认。「我是在看你的头发;你的发好长了,该修了吧?」
经她这麽一说,郭嘉这才恍然大悟。是了,记得在出征前夕曾修了几寸後,就一直这样搁着,算算时日,该有将近一年没理过发了。
他拿下了簪子打量着。「似乎是如此,我明儿个一早,便要宫人给我修一修。」
「修剪这个有什麽难?我来就行了。」棠绯睐了身旁的老宫女一眼;不一会儿宫女便捧来一把利剪,「奉孝,来,让我帮你。」
郭嘉起初还以为棠绯在说笑,但等到她盈盈起身,来到了他的背後准备动刀,他才明白,她是认真的。
他赶紧回头,一脸忧心的道:「夫人可要小心,莫要伤了自己。」
棠绯先让他把棉袄脱下,在一旁摆上火盆,搬来铜镜、巾帕等,「我还担心伤着了你呢。」她指了指铜镜,要他背对着她。
玉指顺了顺他的白发,没意外扯出一团纠结;哎,男人就是男人,就算平时也会梳理,到底还是不比她们女人要来得细心注重。棠绯放下剪子,「瞧我,都忘了要给你先梳顺了再剪。」朱唇含笑,她指了指一旁宫女,宫女立刻捧来她惯用的木梳。
成亲快满两年,她还是头一回替他梳发,甚至理发。棠绯握着他的细柔白发,一点儿一点儿的梳开,动作轻柔和缓,就怕扯疼了他;论头发绵长,他可是不下於她的呀。
一旁宫女见状,默不作声,可那脸上的笑意,就连藏也藏不住。
只羡鸳鸯不羡仙,到底就是这个意思。
把木梳搁下,棠绯还以指代梳,确认过了,这才又拾起剪子。「奉孝,看着铜镜。」
郭嘉始终没提个意见,活像棠绯剪得不是他的发;棠绯一刀一刀仔仔细细修妥,除了背後、头顶上的,更连鬓发也没放过。
「如何,是不是清爽多了?」放下剪子,棠绯如释重负的扬起一抹笑意;俏脸上蒙了一层汗,足见她的谨慎小心。
郭嘉抚着自己的发,再看看巾帕上那撮白发,「确实,多谢夫人了……」
她抹了抹汗,亲手收拾起那包覆着白发的巾帕。「天气渐渐要热了,我看我也该来修一修……」棠绯看着自己的长发辫,喃喃自语着。
棠绯替郭嘉剪了数寸白发,却是不如旁人所设想的把它们全丢了。
亲手替自己的发尾也剪下数寸,并且留下其中一束,再与郭嘉那头白发相混,两束头发一黑一白交织在一块儿,密不可分;简单打上一个结,又觉得这样显得不太庄重,於是取来红丝线,再打上一个精巧双结。
总算大功告成了。棠绯捧着那束发结,目光不由得放柔了;不知郭嘉会不会懂得她的暗示……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她便不自觉的笑了。笑自己庸人自扰,那个男人心思细密如发,不可能不懂得。
「殿下……原来您已经起来了。」老宫女掀开帘子入内,赫然发现棠绯已经自己一个人坐在妆台前,不知已经起来多久了。「怎麽不唤老奴来替您梳洗呢?」
棠绯将完成的发结放在妆台上,回头朝老宫女抛了一枚笑,「玉枝。」一早天色未开,外头隐隐透了些亮;不过尽管房内有点昏暗,棠绯看起来仍然精神爽利。
「殿下今儿个起得比往常早……让老奴来给殿下梳理头发。」老宫女行了个礼,走近妆台,正准备执起木梳,眼角一瞥,发现了那黑白相间的发结。「殿下,这个是……」
「怎麽样?是不是很漂亮?」棠绯主动捧在手心,端到老宫女眼前来。「要送给奉孝的。」她挑了挑眉,不是得意,而是一种完全想通了的决心。
「是麽……那太好了、太好了。」老宫女欣喜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麽,只是俐落的来到她身後,替她梳起头发来。
知棠绯者,玉枝也。
棠绯宝爱的抚了抚发结,将之收进怀里。
晚上郭嘉归来,夫妻俩用饱了饭,棠绯便提议着要下棋。
四位宫女依照往例躲得远远地,都待在厅堂外头徘徊;原因无他,夫妻俩对弈这一年多来,棠绯败多胜少,而且赢的那几局是不是靠真本事赢来还有待商榷……她又是一个好胜争强,爱惜面子的人,怎能轻易给旁人看见那懊悔、不甘的模样?
棠绯执黑子,郭嘉持白子,棋局进行得飞快,而一如往常的,棠绯所持的黑子,在整个盘面来看,依然是稍稍落居下风。
刚开始与郭嘉对弈时,时常可以看见棠绯为了一步棋绞尽脑汁的样子,但越到後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少见;而今儿个的棠绯更是反常,就算落居下风,一样笑颜逐开,还与他有说有笑的。
爱妻似乎心情很好。郭嘉这才稍稍放心,庆幸自己无须故意放水,来博佳人一笑。
「对了,奉孝,除了鱼之外,你还有没有什麽爱吃的?茉白的手艺你也是知道的,给她教导出来的高徒,肯定不会丢了她的脸面。」言下之意就是她愿意再去向茉白讨教,只要他开个口,她就去学。
言谈间两人又各下了一子,郭嘉一边思索着棋局,还有心思想着棠绯的提问并回话。「夫人如此有心,我很是高兴……只是我平常吃食简单习惯了,也没什麽特别爱好的;夫人就随意吧,想与嫂子学什麽,我都乐观其成。」
「是麽?我问过茉白,她说我这身子,饮食不宜油腻,当清淡些好……要不我去向茉白学些素菜来?」要知道茉白除了腌酱菜这手绝活外,就属各式素菜最为拿手。
「好啊……」郭嘉微微一笑,才抬起头来,不料盘面上丁得一声;一步妙着。他只消看一眼,眉间便不由自主的紧攒起来。
「说到素菜,上回茉白做给我尝得那盘烧豆腐可真绝了,明明是那样平凡的家常菜……」棠绯端起茶水来饮,在看见郭嘉那一脸严肃神情後,心下不禁感到有些得意。
果然这步险着,还是能够令他这高手头疼?
夫妻俩接连着下,隔空对谈也不间断,两人鏖战到了终盘,黑子贴目後,勉强赢了一子半。
「这回没放水?」棠绯笑睇着郭嘉,忍不住确认。每回得胜总要问上一句的。
郭嘉苦笑着摇头,还在思索着方才失手的那几步。「夫人该知道的,我要是相让,亦是不至於懊悔至此。」他虽是个深谋远虑的谋士,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向直来直往,一点心机也谈不上。
「你不过就是被我胡搅蛮缠,失了点分寸,算不上什麽懊悔吧?」
「夫人的妙着,怎能说成是胡搅蛮缠?」收拾着棋子,郭嘉免不得又赞棠绯几句,「与夫人连着下了几个月的棋,夫人的棋艺大有长进,令我感佩万分。」
「说那什麽话?我为了讨回面子,不知道私底下下了多少功夫。」棠绯笑着摆了摆手;别人或许以为她聪明,但谁又能看出,她的「聪明」很多时候也靠努力换来的?
「这倒是。夫人对此,还有琴艺,一直都很用心。」
「你就别再夸我了。」招来宫女,把棋盘整个撤下,两人静了一会儿,棠绯才像是想起什麽,忽地开口。
「对了,奉孝,有样东西要给你。」
郭嘉饮了一口茶水,抬起眼来,只见棠绯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束发结。
发结黑白相间,用红丝线缠着,密不可分。
郭嘉捧着发结,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给你的礼物,喜欢麽?」
听得此语,郭嘉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头到脚,流窜全身。他抬起眼来,望着棠绯那抹恬静秀丽的笑容,勉强开口。「夫人……」
棠绯不着痕迹的侧过脸面,以指揩了揩泪,「你啊你,还不懂麽?」她摇了摇头,笑叹着起身走开了;徒留依旧沉溺在满腔感动欣喜,无法自己的郭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笑开。「棠绯,我当然懂。」而後宝爱的收入怀里。
***
很快的,冬去春来,冰雪消融,院子里开始有了生机,鸟儿在枝头上跳响,啁啾着唱着愉悦歌谣。
不仅院子里春意盎然,就连人儿也是。
「棠绯,这几天感觉怎麽样?还会时不时想吐吗?」郭嘉搀着娇妻在院子里走动,小心翼翼的,活像捧着个易碎娃娃似的。
去年冬天,郭嘉接过发结後,没几天便捎来这样一个喜讯:棠绯有孕了。
夫妻俩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两人情意弥笃,又得了这样一个好消息,自然让他们,也让看着两人一路走过来的旁人高兴不已。
棠绯嫁给郭嘉,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如今这个愿望终於能够实现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怎麽藏也藏不住的。这不?她的妆台如今成了摆放各式针线、衣料的地方,里头装着的,都是她这个母亲,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所准备的衣裳鞋袜。
尽管怀胎十月辛苦,可就为了郭嘉,为了自己的一点心愿,就算太医也曾提点过,以她的身子,怀胎这段时日想必要比其他人更辛苦,她也依然甘之如饴。
「好多了。太医开得那帖药方子挺有用的,这两天我的胃口挺开,还算装得下东西。」棠绯抚着肚腹,对夫君浅浅一笑;怀胎近三个月,因棠绯的体态纤细,从外表看来,若是眼拙的,只怕看了好半天都看不出她怀了身孕。
加上前一阵子孕吐的厉害,更是急死了身旁的宫女以及郭嘉;如今看她有些好转了,总算是能让旁人松口气。
「要不要坐下歇歇?」
「不,走走正好;方才在屋子里不就是因为坐太久了,这才出来走动走动?」面对担忧过度的郭嘉,令棠绯不禁莞尔。「嘉,别太担心我,我好得很。」
面对爱妻这番安抚话语,郭嘉倒是一脸不敢领受的模样。他摸了摸鼻子,侧过脸苦笑着道:「先前几个日子,你整天下来几乎吃不到一碗饭,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她白了他一眼,索性不搭腔。
抬眼,只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待在枝头上跳响,间或唱和几声,郭嘉带着棠绯在树荫底下站定,指着那群鸟儿。「瞧,北方一回暖,这群鸟儿又回来了。」
「是啊。」棠绯瞧了几眼便觉得没趣,以肘顶了顶身旁夫君的腰际;引来郭嘉全身颤栗。
这男人没什麽弱点,虽不懂武却是智勇兼备,但,就有一项弱点是如何克服不了的。
怕痒。
郭嘉非常害怕别人搔痒。这下正好给她利用,每当棠绯说不过他或是输了棋,挟怨报复时,搔痒正是她对付郭嘉的最佳利器。
郭嘉立刻收回了视线,迎上她的笑颜。「棠绯……怎麽啦?」
棠绯看见他的反应,满足得漾开了笑,「比起牠们。」她指了指树上的鸟儿。「我觉得你有趣多了。」
郭嘉也学了个乖,反正棠绯体弱,只要扣住娇妻双腕,她便无计可施。「你有孕在身,况且现在咱们人在院子里,别太放肆。」他扣住她手腕,温言警告。
「好、好,你快放开我,我有东西要给你。」棠绯笑着讨饶,换来郭嘉一脸无奈叹笑,放开了她。
「你的发结呢?带在身上否?」
郭嘉挑起眉头,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从怀里拿了出来。「怎麽了?莫非你又偷剪了头发,弄成发结了?」
「少瞎说。给我。」棠绯向他讨来,而郭嘉即便面对自己的爱妻,面临到要交出发结的时候,还是令他有些犹豫。
他宝爱的握了握发结,而後将之交给棠绯。「怎麽啦?」
棠绯睐了他一眼,「你放心,不会收回的。」她握着发结,从怀里再掏出一件东西。
是锦袋,以墨色缎布为底,上头绣着一方月白映红的牡丹,一针一线,精巧美丽。
她打开锦袋,将发结收妥,交还给他。「我自己绣自己做的,如何?」
郭嘉庄重得接过。「棠绯……怎麽、怎麽突然想到要缝个袋子给我?」
「我是看你每天带着发结,担心万一哪天系绳磨断了麻烦,这才缝了个袋子给你。」棠绯说得轻描淡写外加理所当然。「上头的牡丹是我缝的;跟玉枝现学现卖,还算可以见人。」
袋子以墨色为底,只因他喜好墨色衣裳,而那株艳丽牡丹,正巧是他拿来形容棠绯的象徵物。郭嘉一看便懂,此袋一如发结,形容两人密不可分,心心相印……
「棠绯……」他怜爱得牵起爱妻的手,「我知道,很多时候,你都利用一些明示、暗示,来表达你对我的心意……我也清楚,你有你的顾虑,这是你能做到,最好的安排。
「我都懂,我都懂……棠绯。」他情不自禁,敞臂揽她入怀。
「嘉……」棠绯微微一笑,在他耳畔亲昵得唤着他的名,「你能明白就好……这就够了。」
他浅浅退开,亦是回了一声亲昵叫唤。「绯。绯儿……」
棠绯点住了他的唇,眸底含泪,欣喜若狂。「叫我绯就好,嘉……」
与夫君紧紧相拥的那一刹那,棠绯忽地又想起了,促成这门婚事,并且对此挂念不已的茉白。
她该感谢她。因为茉白,她才能得了这麽一段美满情缘。
肚子里有个孩子尚未出世,他们俩……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棠绯不禁笑叹,自己还能够更幸运麽?
她很幸福。
只因有了郭嘉。只因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