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指挥着将士作战,好不容易才将入城的袁军暂时逼退;荀彧则亲自登上城楼,命令将士架上弓弩射杀败逃的袁军士兵。
此回率军前来的敌将乃是张合,只见张合领着剩余的千余名士兵,不慌不忙的撤退,将士们行伍井然有序,未见一丝纷乱,足以证明此人用兵手段之高超。比起颜、文二将,毫不逊色。
「奉孝。」荀彧亲自确认,等到张合所率之袁军确实自眼下撤退後,这才下了城楼,来寻郭嘉。「现下张合暂时退兵,你先去休息,这儿还有我与妙才、公明将军把守着,等到体力养足,再来与我轮替。」
袁军暂时遭到他们击退,但那张合不知何时还会领兵来犯;为了维持战局,力保此处不失,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倒下。
郭嘉望着好友,荀彧的脸上同样写满疲惫,但仍把这回休息的机会先让给了他。他拍着荀彧的肩,「我一个时辰後便来。」
荀彧淡笑,「好了,快去吧。」
回到营帐,看见案上早已乾涸的笔墨,郭嘉这才忆起,在这回敌袭之前,他还正提笔写着家书呢。
战场上,除了计画谋略,或是发兵启程外,没有人会刻意去注意时辰;又或许是没那空闲注意。打从将士紧急来报,他赶往北面指挥作战,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
郭嘉随即想起了拖延好几天才送出的那封家书。数数时日,专程替他送信的将士,应该早已抵达许都了吧?
袁绍大军压境,不停的派兵来攻,或是调遣冲车,意图击破城门、城壁,迫使此城洞开;他们却是全军将士用命,加上主帅指挥若定,努力死守,终於使局势暂时稳定下来。
这回的书信晚了好些天,想必棠绯一定是心急如焚吧?先前那封信里头,道尽了曹军情势之不利,如今局势暂时稳下,总算能给远在许都的娇妻一些好消息安心。
郭嘉很想赶紧提笔,把局势据实以告,无奈现下仍需严加戒备,而好友体贴的将宝贵的喘息空间先让给了他,他可不能辜负了好友的一番心意。
可有时候,事情的安排就是如此刚好。「军师,殿下回信了!」替他送信的将士气喘吁吁,不等通报便奔入帐内,恰巧撞见了正准备和衣入榻的他。
郭嘉赶忙起身接过,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打赏。「辛苦了。」那名将士收了赏钱,叠声称谢,便快快退下了。
捧着刚从将士手上接过的家书,郭嘉一时兴奋,竟是直到那名士兵离开帅帐才发现,这哪是什麽书信?分明是一件衣裳。
郭嘉抬起眼来想找他问个清楚,却早已不见人影;他不禁扬唇苦笑,捧着衣裳回到床榻,将之展开,一看便认出,这件衣裳是他的一件夏衫。
棠绯寄这件衣裳给他,不知有什麽特别用意?就当他正觉得疑惑不解时,那名将士口中的「家书」,这才从衣裳中掉了出来。
郭嘉眼睛不由得一亮,如获至宝般的捧在手心,并且急冲冲的将之拆阅,活像一刻也不愿等待似的。
信中仍是寥寥数语;一如往常,像是为了让他安心,就只说自己身体无恙,要他别替她挂怀,至於心中思念,几乎是只字未提。要是不明究理的人看了,还以为棠绯铁石心肠,竟连几句思念忧心的话语,也不肯提起。
郭嘉却是明白,每回自棠绯那儿捎来的家书,为何总是将自己的近况淡然处之,甚至只字未提,只是请他莫要挂怀的一番良苦用心;而选择把字数多花在回应他所提出的谋略问答,或是设想着他们现下的处境,提供了自己的「粗浅」看法等;每一封信读下来,几乎要不到他半刻时间。
棠绯之所以不提自己心中想念,只是为了避免勾起他对她的思念之情,要他专心面对眼前的沙场,莫为儿女情爱牵肠挂肚;别说她所述的「无恙」是否属实,就算有了病痛,料想她也定是不会对他说白,就是不希望他替她担忧;面对他偶然提出的问答这般认真以对,竭尽思虑的回答着,只是希望能为他,也为了曹军尽点棉薄之力;书信写得简洁,亦是她为了让他赶快读完,以免占用他过多时间而想出来的方法。
若不是蕙质兰心、聪明机智的棠绯,又有谁能够写出这般看似简单,却处处用心,蕴藏千言万语的家书呢?
他浅笑着,将棠绯捎给他的家书收妥,而後情不自禁的,拿出了怀里那方雪白围巾和衣入榻;就像睹物思人。而後抱着围巾,与她寄来的那件夏衫,安然入眠。
郭嘉果然没有食言,时辰一到,他便极为守时的出现在帅帐,来与他轮替。
整整两三天未阖眼,荀彧疲累不堪,反观只休息一个时辰的郭嘉,却是一脸神清气爽,还能带着浅笑的与他谈笑风生,简直活像睡足了饱觉,精神奕奕。
「发生了什麽好事儿了?瞧你高兴的。」荀彧抹了抹脸,小心的打着呵欠,勉强振作起精神来;要是身为军师的他都这般没精打采,那要如何指挥着比他们更加疲累的将士?
郭嘉只是淡淡耸肩,「我收到信了。」他指了指外头,无声催促着,要荀彧赶紧回营帐歇息,便迳自出外巡视去了。
简单一句「收到信」,荀彧便明白了,郭嘉之所以容光焕发的理由。但与先前不同的,这回他怀里的玉麒麟不再滚烫,反而像是领悟了什麽;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茉白。
***
时节由夏转秋,北方的天气总是热的快,凉得也挺快;过了霜降,早晚更是要降下霜雪,不穿得厚些,怕是要冻成冰棍儿了。
老宫女早早便吩咐了其余三名宫女,预先把暖被、火盆、棉袄等物先备妥,以免发生像去年那样的事儿。「尤其现下姑爷不在,回来要是发现殿下病了,咱们可得怎麽给姑爷一个交代?」此语引来三人不住颔首,脸上神情认真又严肃,把棠绯的身子看得无比重要。
「你们几个聚在一块儿,嘀咕些什麽?」冷不防,一张艳绝无双的脸容自众人围成一团的缝隙中探出;即便今儿个天气又比昨儿个更冷一分,棠绯脸上仍带着浅笑,似乎心情很好。
「殿……殿下!」四位宫女听见这句问话,全都抚着胸口,有志一同的倒退三大步。
自从棠绯嫁作人妇之後,行为举止更显稳重,已经鲜少像以前年纪小时那样,动不动就乔装闹失踪,或是捉弄她们为乐;这回难得来一次,大夥儿虽然着实给她吓了一跳,却都觉得有些怀念。
「方才我好像听到你们说『姑爷』,奉孝怎麽了?」
老宫女看了三位年轻宫女一眼,陪着笑脸,对她据实以告。「老、老奴只是跟她们说,叫她们最近多注意殿下;姑爷也出外了大半年了,这回听说战局告捷,说不准很快便要回来,要是殿下因为咱们照顾不周病了,咱们……怎麽跟姑爷交代?」
棠绯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别担心过度了,我今年到现下都还没染过风寒呢,身子好得很。」
她今儿个难得穿了一袭墨色棉袄,上头滚边镶着一丝银线,雍容大度,与平时常穿的白衣大相迳庭,却更凸显她的皮肤白皙,吹弹得破,饶是平时与她接触频繁的三位年轻宫女,也要欣羡不已的。
「殿下说得是,只是……咱们伺候殿下多年,总觉得还是小心点儿为好。」老宫女谨慎措辞;即使早已知晓棠绯脾性,明白她不会计较这点小节,她仍是语带保留,以免棠绯听了觉得逆耳。
「好吧好吧,玉枝你真是的。就照你的意思做。」棠绯大方颔首,又交代她们几句,便走入厅堂;老宫女这才发现棠绯手上,仍捧着那叠家书;前两天才收到的。
不过说也奇怪,之前棠绯一收到家书,就算没立刻要她们备妥笔砚,阅毕家书的当晚也一定会提笔回信的,这回却是反常的就连回信的意图也没有;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天,棠绯的心情一直很好,若细细追究起来……似乎打从收到家书的那刻起,棠绯脸上的笑意就不曾自脸上褪去。
她跟在棠绯身旁整整二十年,论反应自然不慢;老宫女心想,莫非那封家书……
「姨、姨!」其中一名宫女眼尖,看见棠绯离去的轻快步伐後,不着痕迹的扯了扯她的衣角。「你说,殿下这两天……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
老宫女挑起眉来,「你也看出来了?你说,哪里不对?」
「殿下她似乎心情特别好,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而且我观察过,殿下她一直翻着姑爷最近寄来的那叠家书看,似乎怎麽看也看不腻。」
「嗯。」与她这一阵子察觉到的分毫不差,「那你觉得,会有什麽事让殿下这麽高兴?」
年轻宫女楞了一会儿,眼看老宫女的笑意越来越深,她顿时明白了。「姨!我知道了,这回一定……」
老宫女以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指了指厅堂,「知道了放在心底就好,别多话;好了,快照殿下的吩咐忙活儿了,还楞在这儿做什麽?」
十月天了,屋顶上、庭院里一片银白;棠绯彷佛爱上了墨色衣裳似的,一连穿了几天舍不得换,还吩咐底下的宫女再给她多裁几件墨色的冬衣、春衫。
一向怕冷的她每到这个时候,几乎是连踏出屋外一步都难,只是心情大好的她不仅频频朝门外探头,甚至还找了一天时间,邀了茉白过来,两个人在铺着毛毯的凉亭里,赏了近一个时辰的雪景;两个人谈天说地,显然心情颇佳,丝毫不把外头的冷寒当一回事儿。
棠绯这大半年来,每当思念郭嘉时,总要往书房里跑,而後不是拿着郭嘉的书卷翻看,就是捧着他的衣裳发呆;这几天造访书房的次数少了,不过,某日清晨,她似是心血来潮,进了书房,把原本搁在大木箱里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说是要自个儿亲手整理。
种种迹象显示,棠绯会有这样的好心情与异样举止,只因一件事——
出外大半年的郭嘉,即将自战场凯归了。
棠绯看了郭嘉送回的家书,迳自估摸着归期,再加上老宫女揣度主子心意,一日里照三餐出外探头;等到郭嘉踏进许都城外军营一步,几乎没隔多久,远在居所内的棠绯,就得知了消息。
不过郭嘉好歹身为军师,纵使回了营,兴许也还需留在那儿处理一些琐事,应不至於这麽快回来。
於是一大清早,棠绯特别派了宫女上市集去,找一尾鲜美鲤鱼回来。自己则是破天荒的换上布衣,绑上包头,准备亲自洗手做羹汤。
老宫女听了,一颗心差点没给吓得飞了。
「殿下!烧菜这种事儿,还是让老奴、老奴来吧,怎麽能让您到这地方来……」
「玉枝。」面对急忙赶来阻止的老宫女,棠绯则是手握锅铲,亲手替灶加添柴火。「奉孝这一出门就是大半年,总算等到他难得凯归,我这做妻子的,替他烧一道菜也不为过吧?
「再说了……」她小心的拿起菜刀,往那尾鲤鱼招呼时,在一旁观看的三名宫女,全都不约而同的惊叫出声。她停下手来,瞪了紧张过度的她们一眼,算是警告。「我平常虽然时常看茉白做菜,却从未自己动手试试;这回不同,我可是有备而来,你们好好在一旁安静看着,要是哪个忍不住想开口的,自己走开到外头忙去。」
棠绯都这般说了,她们除了在一旁乾着急,还能怎麽着?不过棠绯天生手巧,又或者是事先真有备而来,把这道菜的细节问得特别仔细;尽管看得出棠绯拿刀、持铲的动作确实是个生手,成果倒也不差。
亲手将菜色端上桌,棠绯抹了抹汗,这才回到厢房,准备换件衣裳,来与久违的夫君相会。
「殿下,这麽多衣裳,要换哪件妥当?」服侍她穿衣的自然还是老宫女;只见她捧着成套冬衣,而其中大多以白为底,不过近日来棠绯雅爱的墨色也在其中。
「就这件。」棠绯似乎想也不想,选了一件白底,上头缀满了牡丹图样的衣裳,外头再罩上一层轻裘,披上围巾,让人猛然一看,几乎要误以为自己入了鲜艳花丛。
细心的替棠绯妆点完毕,让她站在铜镜前;老宫女看了,不由自主的发出赞叹:「殿下天生就漂亮,就算这花绣得精巧,也难以赶上殿下。」
「你是在夸我呢?还是赞叹自己绣的花?」棠绯扬唇轻笑,独自走出了厢房;老宫女楞了一会儿,也笑笑的跟了上去。
满桌子酒菜搁在院子里的亭内,不一会儿便凉;棠绯於是让宫女再拿去把饭菜热热,等到郭嘉确定要回来後,再从灶房里直接上桌。她自个儿则是一下子在厅堂里转悠,一下又跑到书房去,老宫女明白棠绯这是等得坐不住,捧来棋盘、古琴,可全给她打了回票。
明明人就在城南军营里,为什麽反而比起往常更难忍耐?十月八月的她都等了,为何独独忍不下这几个时辰?
棠绯嘴上不说,可脸上的不耐瞒也瞒不住。
「玉枝。」好不容易在桌案前落了座,朝老宫女弹了弹指。「现下什麽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现下已经午时了。」
午时?足足三个时辰了。棠绯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又问:「那……文若呢?茉白那头问过没,文若到家没有?」
「这、这个……」老宫女面露难色,有口难言;她们这一整个早上光城外的营以及忙她身边的事就快支应不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荀家的事?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问话太过操切了,棠绯摆了摆手,「哎,你们大概也不清楚吧?这种事儿……」挥退了老宫女,她左顾右盼,斟酌着找点事儿来做,也省得自己再为郭嘉牵肠挂肚,对自家人恶声恶气的。
棠绯这麽一问,老宫女差人跑城外军营的脚步更勤;棠绯搬来棋盘,下了几子便撤,见着琴谱便觉厌恶,无论做什麽事儿,都不见顺心。
「殿下……午时都已经过半了,要不,您就先用口饭,等姑爷回来再说吧。啊?」老宫女轻声提议着;棠绯一大早为了那道红烧鲤鱼,以及那桌菜色、府上的打理摆设,几乎是空了半天肚子。
「玉枝,你……」棠绯睐了她一眼,到口的重话又隐忍着,不愿对这个一直关心着自己的她发作;到头来,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来,你坐下、坐下。」
老宫女诚惶诚恐的在另一头坐了下来;明明是大冷天,她这样穿着棉袄,跑上跑下的,满是皱摺的额际上,都蒙了一层汗。
棠绯从袖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她的额际;老宫女原本要躲,一句「别动」让她立刻消了念头,想伸手来抓主子,却又觉得无礼,就只能任由棠绯替她服务。「殿下,老奴是什麽身份,还能让殿下……」
「是啊,玉枝是从小抱着我长大,我视若母亲的宫女;是什麽身份?」棠绯收回帕子,总算是逸出了一抹淡笑;未几,笑意渐敛,唇间那丝弧度,反倒染上些许自嘲来。「还亏我贵为公主,平时喜爱琴棋书画,品茗除了图个兴趣,也是为了怡情养性,可……却是为了自家夫君,方寸大乱;玉枝你们几个……」她指了指服侍在旁的宫女们,「只怕是偷偷在心里笑话我吧?」
「不,没有的事。」老宫女连忙开口,替自己,也替其他人开脱。「老奴以为,殿下这样,这才是所谓的……人之……」老宫女毕竟没真读过什麽书,再加上心里发急,一时想不起来;一旁不知哪个宫女见义勇为,「常情」二字说得响亮。「对、对,人之常情!
「殿下与姑爷两人阔别这麽多个月没能见到一面,如今总算能够见上了,叫殿下如何不兴奋,如何不着急啊?我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哪个不替殿下发急?恨不得四个人直接冲到营里,去把姑爷带回来见您呢,哪能在心底笑话殿下?」
一旁三位宫女听了,有志一同的颔首。棠绯见状,脸上的笑意这才又添几分,「玉枝说话,你们就懂得打蛇随棍上?你们几个真是……」话语还未完,只见大门外一匹快马停了下来,马儿嘶鸣,引起众人侧目。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她们府上的侍卫,被老宫女派去城外军营打探消息的那人。
「殿下!殿下!」那名侍卫面露喜色,兴高采烈的往堂屋方向来,风急火燎的,一时间屋内的宫女们全都楞住了,连此等行为不合礼法也未加阻止。
棠绯敛衣起身,赶在侍卫跨进厅堂内,先行到了厅门旁,开口问话,「怎麽了?瞧你急的,是不是姑爷那儿有什麽消息了?」
「何止有消息!」侍卫举袖抹了把汗,「启禀殿下,姑爷他方才出营,这回准是往家里的路上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