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别再喝了!」一旁的宫女着急的道,在看见棠绯仰头又是一杯後,顾不得主从之别,连忙抢上,把棠绯手上的酒壶给夺走。
棠绯醉眼迷蒙的望了她一眼,酒杯重重的砸向桌案,「大胆……本宫、本宫不过是独酌几、几杯……你管的着?」她起身想夺,无奈醉得实在厉害,扑了个空;她打了一个酒嗝,胸腹一阵暖热,酒香溢满唇齿、鼻间,身子摇摇晃晃,一旁另一个宫女赶紧来搀。
「躲开!躲开……」她使劲的推开搀扶着她的老宫女;两个人双双跌了出去。
老宫女摔了个四脚朝天,而棠绯一个纤细人儿亦是跌在地上,碰伤了,「哎……」她痛得皱眉。
「殿下、殿下!」老宫女哭着、喊着,不曾想自己身上疼,赶紧来到棠绯身旁照看。「唉……殿下您这是何苦啊!」
发髻散了、衣衫乱了,棠绯卧倒在地,狼狈不堪。经过这一摔,手肘、腰际、双腿无一不疼,却也痛得醒了。「哈、哈哈……」她笑,凄婉愁苦;不一会儿,笑声渐歇,却是落下泪来。
「令君……」她低下头来,细数着与荀彧相识的这半年日子——
一开始看见他,她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曹操身旁的谋士,表面上口口声声说要对陛下尽忠,实际上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作为她的师傅,想必没三两下,就要给她赶跑。
只不过从那老儒换成这个年轻的,除此之外,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这个不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却令她刮目相看。
由他初来乍到,那句讽刺的赞叹来看,他确实是一个智谋、胆识兼备的男人。不仅知人善任,还懂得如何破解她的心防,让她不知不觉间就接受了他。
她大可在头一回见面後,就定他个以下犯上,要陛下给他治罪;之所以还叫他来,只是不服输,不愿意就这样给他辩倒,让他在心里暗自得意,於是叫他过来下棋,想用这盘面上的胜负扳回颜面。
尔後证明,她这想法是对的;棠绯不禁暗自庆幸,她没冲动的拉荀彧治罪,只因他不只是个好师傅,亦是个陛下的左右手,一个肯对陛下尽忠的良臣。
他知道她多想看看外头的山光水色,於是亲自带她离开这美丽囚笼;他亦明白她寂寞,需要人说话、需要人陪,饶是她几番任性妄为,再三的拖延时间,他叹气归叹气,还是因为她而留下了。
他明白她不甘只做一个成天只知享乐,不懂民间疾苦的公主,她要得也不只是锦衣玉食,等着哪个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娶她过门,或是跟其他大臣府上的千金谈论那些风花雪月的;她虽是女儿身,到底还是刘家的儿女。
即便国势衰颓,别说她,就算是陛下,亦是威信扫地,地位岌岌可危,若不是依附曹操,她们或许还在李傕、郭汜的手上,由着他们操弄;但曹操虽有平定乱世之志,却不一定有匡复汉室之心。
刘家的天下,绝不能在她们这一代断了;棠绯只想用上自己的才智,替弟弟多尽点心,哪怕只是一份棉薄之力,都比放任曹操胡作非为的好。
荀彧是她的助力。有他在,曹操便不敢对陛下如何,棠绯顿时明白了,她这位师傅不只是她的知己,亦是陛下能够放心倚靠的一根栋梁。连接曹操与陛下的一座桥梁。
除了了解她、陪伴她之外,他亦是倾囊相授,没有半点藏私;还因为他的关系,令棠绯得了一个如姊亦如母的至交……
他是一盏明灯,而她就像只蛾一样,毫不自觉受他吸引,越陷,越深……
他知道她对他有意麽?知道她期待的,就是如他这样的伴侣吗?
可为何……他不仅有了个贤慧的妻子,甚至那个人後来还成了她的至交;今儿个是他的生辰,她不能大张旗鼓的替他庆贺,只能像这样简单摆个筵席,聊表心意……
她突然羡慕起茉白来。
能够每日与令君朝夕相处、谈天说地,甚至就连生辰也是令君「分」给她的。
好一对神仙眷侣啊……
即使眼皮沉重,耳朵嗡嗡作响,棠绯心头萦绕的,还是这纷乱不已的情丝。
在她失去意识前,只隐隐约约听见身旁几个宫女忙乱的声响,自己则是轻飘飘的,似乎被人带离了地面;而口中喃喃念着的……依然是他的名。
几杯黄汤下肚,荀彧突然觉得事态严重。
主公似乎完全没有放他回家的意思,彷佛打定主意来个不醉不归。
「来!文若,喝吧。」曹操抬起酒杯,荀彧自是也不敢怠慢的捧杯相对。「今儿个是你的生辰对吧,之前几年,我不是错过了,就是与你相隔两地,正巧今年咱们都在许都;前些日子,辛苦你了,趁着今天,好好慰劳你的辛劳。」
「文若多谢主公。」荀彧拱手,先乾为敬;酒过几巡,他酒量虽不差,却仍是不免觉得有些吃力。
「主公的好意,文若感怀在心,可是……」
「欸!文若,我知道你淡泊名利,先前给你的那些赏赐,都拿去给你的爹娘造宅子去了吧?」曹操抚须;他跟荀彧不仅亲近,别忘了族弟曹仁还娶了一个荀彧的妹子,对於荀家的事,他可是了若指掌。
「我原想再多赐你些什麽,转而想想,你大概又要说什麽都不缺;不如,高高兴兴的与你饮宴一番,你啊!就别推辞了。」
荀彧不由得苦笑;这不摆明了要他醉倒於此处?
不料曹操转而又道:「我今晚也邀了公达、奉孝,还有其他人过来,大夥儿一块儿给你庆祝;等咱们尽兴了,再来谈公事。」
还有公事?荀彧着急的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手中握着怀里的那方名砚,不禁大叹:
莫非上苍真要愚弄我俩?
「白……」
申时都过了一半了,为何荀彧还不回来?
望着满桌好菜,茉白怀着紧张又雀跃的心情,才坐下来没多久,就不免紧张的往门外探头,似乎一刻也不愿再等。
想想也不免觉得好笑,两个人成亲多久了?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她却还是免不得因为两个人之间的约而感到期待万分,打从昨儿个小满她就盘算着要做些什麽菜,有些材料还是她先上铺子跟老板嘱咐的。
走过几家常去的摊子,老板看见她眉开眼笑的来光顾,连指着她说肯定有什麽好事儿;她笑了笑不答,心底却知道他们都是明白人;她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呀!
买回材料就开始忙乎;荀俣看见她做这麽多菜,还以为家里要请客,却想不到,她这只是为了跟他爹亲一块儿过生辰。
不仅花了心思打点、想菜色,茉白这回做的每一道菜也是格外用心;全是些他俩喜欢的佳肴。就等着荀彧回来,她们夫妻俩一块儿享用。
不过荀彧明明答应她要尽早回来的,怎麽?现下都快到平常该回来的时候了,还没看见人影?
茉白心底有些不安,但却又不停的鼓励自己,「一定有什麽事耽搁了吧……应该是快回来了。」
对,他一定会想办法赶回来的。彧是个重然诺的君子,肯定不会失约的。
尤其是她们俩的约呀!茉白自信的想着,唇畔也扬起了温婉甜蜜的笑。
***
郭嘉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家伙心神不宁,老是摸着怀里不知什麽东西,一脸忧心的望着外头;方才饮宴的时候是如此,现下谈论着如何因应吕布跟张绣之间的行动,也是如此。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荀彧对他知之甚详,郭嘉当然也敢说他对荀彧了若指掌;尤其於公,荀彧更是一个负责守信,勇於任事的人。这样的人,居然会在议事的时候频频失神?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是不断地注意荀彧的举止;直到後来,荀彧变得像是终於死了心似的,是也不再揣着怀里的东西,只是脸上的神情哀伤,心情像是低落到了谷底。
郭嘉怀着满腹疑惑,但碍於席间的同僚,以及座上的主公,苦无机会好好质问荀彧一番。
宫里打更的人敲着响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三更天了吗?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谈了两个时辰。
即便先前在宴席上大夥儿酒足饭饱,经过这麽些时辰,许多人不免觉得有些饥饿,更别说大多时间都坐在原地,又这麽晚了,自是显得无精打采。
曹操看见众人有些累了,便吩咐大夥儿稍做歇息,并命膳房再煮点酒食来,给大家填填肚子,等养足精神後再议。
众人正襟危坐久了,听见这声令如获大赦,全都急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以振精神。
荀彧撇开笔砚,一手撑着额际,闭目养神,「三更天了,白……」他的妻子,不知是否还点着灯笼……等他回家呢?
忽地,一掌拍在他的左肩,令荀彧不得不仰起头来。「奉孝?」
「见你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今儿个究竟谁生辰?」郭嘉一向冷然的唇畔,这回似有若无的扬起淡笑,可嘴里吐着的,还是那听来讽刺,近乎无礼的问话。
他一向是这个样子,个性又高傲,这才招来负俗之讥。不过识得他的人,自然不会在意他这张坏嘴。
「别提了。」荀彧拍开他的手,显然不想理他。
郭嘉却不见死心,绕到另外一头,继续试探。「文若,是家里打破了碗盘,还是敲坏了锅子?瞧你伤心的。」
「走开,没听懂?」荀彧严厉的横了他一眼。
郭嘉微楞,没想过一向温和的他,居然掀起这麽大反应。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荀彧脸上带着愧色,「对不起,我心底不大畅快……」
郭嘉又绕到他面前,直接坐了下来,「究竟梗着什麽事?简单的说说吧,我来给你想办法。」
荀彧总算抬起眼来面对好友;他张了张唇,努力想挤些话,却终究化成一句轻叹。
「你这也太简单了,重说一回。」
荀彧忍不住白他一眼。
不过郭嘉缠功一流,而他确实也是忍了满腹苦楚无处发,这才低低的道出一句:「我与茉白约好,一块儿过生辰……」
原本心不在焉的俊脸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容,他凝肃的道:「你已经错过了。」
荀彧无可奈何的拂着衣袖,「主公硬要留我,我有什麽办法!」
郭嘉眼睛却瞟向别处;他盘着双腿,一手撑着下颚。这是他想事情时惯有的举止,荀彧看穿,只是哀伤的低着头道:「还有什麽法子可想的?来不及了……」
「你想不想快点回去?」
主公若打算再议,不弄到天亮是绝不可能放人的,然而现下宫门已关,他们除非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哪可能离开宫闱一步?「想……只是,咱们没……」
「有一个人有方法。」郭嘉迎上他的眼,「你若想回去,我这就给你走一趟。」
「你说的是……」荀彧大骇。「不成,现在什麽时候!你现在要去……」
「就因为是这时候,才需要她出马。」郭嘉指了指他,「不过打开宫门毕竟还是件大事……算了,做了才知道。」
「那……主公这儿怎麽办?」
郭嘉起身,理了理衣袍;他笑着,带点讥诮,却又自傲自信。「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方法。」
荀彧知道好友是认真的,亦是赶紧起身抓人,不料郭嘉早看穿了他的意图,跳开了一步。「等等!奉孝!」
「乖乖在这儿等。」他一身黑衣,转瞬间便隐没在门外,消失了踪影。
抚着额,棠绯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人难过的不得了。
「玉、玉……」她掀开锦被,叫唤着老宫女的名字,正打算起身,不料腿上突然传来一阵痛楚;她「呀」了一声,又跌回了被窝里。
「哎呀,殿下!」老宫女似是听见了动静,从外头赶了进来,「殿下啊……」她急忙奔到棠绯身旁,「殿下没事吧?摔疼了没有啊?」
「玉枝……」棠绯像个小娃儿,含着泪扑进了老宫女的怀里。
像是女儿见到了娘亲,寻求着一丝安慰。
夜虽深了,可棠绯醒过来的消息,还是让服侍她的四位宫女全都动了起来;一个知道她饿了,连忙去膳房张罗吃食来,另一个赶紧去煮醒酒茶,剩下一个跟着老宫女帮棠绯擦药、按摩,就怕她宿醉加上摔伤,身子不舒服了。
喝了醒酒茶後,棠绯总算觉得好些了,披着外衣来到厅堂;四个宫女除了那个去膳房的还没回来之外,其他三个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趋,深怕公主心思左拐右绕的,又要去想那些伤心事儿。
她回头看见她们三个,「噗哧」一声笑开。她从小到大虽是任性妄为常惹祸,还不时乔装闹失踪,搞得她们晕头转向,却还是头一回识得情滋味,替这些情啊爱的伤感;许是这回真不一般,她们也是如临大敌,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好了好了,你们快去睡吧,我没事儿。」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左一句「奴婢不累」,右一句「浅眠睡不着」,没有一个肯乖乖退下的。
她们这份心,棠绯很感动,可是为了她们好,她终究是硬起心肠,喝叱她们三个回去休息;两个年轻的缩了缩颈子,跟老宫女交换一个眼神後退下了,只有年纪最长的不动。
棠绯又说了她几句,老宫女就是不肯听话;她叹了一口气,来到琴前落了座。「好吧……玉枝,你过来,陪陪我说话吧。」
老宫女点了点头,静静的站在棠绯身旁。
「玉枝啊,你……跟了我多久了?」她抚着琴弦,像是极为宝爱,却没有要弹奏的意思。
「老奴在殿下三个月的时候就过来了;殿下几岁,老奴就陪伴殿下几年啊。」
是啊。十八年了。对她而言,玉枝简直比娘亲还更像娘。
「这麽久了……」棠绯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傍晚那时候……你也摔疼了吧?」
老宫女忙不迭摇头,「不疼!老奴这身子硬得很,倒是殿下……」
「哪有不疼的呢?摔得这麽重……」
老宫女顿了顿,终究是漾开了笑,「多谢殿下关心。老奴擦过药了,没事的。」
棠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玉枝,你觉得,令君他如何?」说到荀彧,漂亮的脸上倏地盈满喜悦;只是没多久,却又黯淡了下来。
都已经三更天了,荀彧他,一定正跟茉白抱在一块儿,睡得香甜吧?
「荀令君他长得俊,为人和气、人品也好,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殿下的心,知道殿下要什麽。」
简单一句话,道尽了荀彧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啊。
「不愧是玉枝,我心底想什麽,你都说中了。」棠绯扬起细眉,毫不掩饰的给她一记赞赏。
老宫女腼腆的笑着,「老奴可说是带着殿下长大的,殿下的心思,多少还是知道的。」
「可惜……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什麽偏偏就娶了个温婉贤慧的妻呢?」棠绯笑了,又苦又涩。
老宫女不由得默然。
「玉枝,我好喜欢他……」
「老奴知道,可……人家毕竟有了妻子啊。殿下不也跟那位夫人,情同姊妹吗?」
玉指划过琴弦,弦声轻响,犹如她那震颤的心,发出一声哀怨低叹。
棠绯抬起脸来,写满不甘,「你说为什麽老天要这样弄人……玉枝,你说为什麽?」
「殿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在此时,门外有了动静。
是那个跑去给棠绯打点吃食的宫女,她进来,先是行礼,将餐食搁在桌案上,还给棠绯带来了一个消息。
「殿下,奴婢刚刚去膳房,发现师傅全都忙乎着;奴婢一问,这才知道,说是曹将军要他们这个时间做菜的。」
曹操?三更天?「怎麽会在这个时候……」棠绯惊讶的睁大了眼。
无巧不巧,守在外头的侍卫这个时候也进来通报,说是外头竟有人来访,说有急事要找殿下。
奇怪了,今晚的怪事一箩筐。居然会有人这个时候来找她?
「来者何人?」
「他……给了一个这样的令牌,说、说殿下看了,就会明白。」
棠绯接过一看,上头的官衔,明明白白刻着「军师祭酒」四字……
她握紧了那只令牌,敛衣起身,「快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