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许都还笼罩在一层连丝细雨之中;棠绯却是不畏风雨,一有空便往荀彧家跑;饶是居所在工匠巧手之下,已是恢复成简单素朴的模样。
茉白送了她好几篇诗,那纵横飘逸的字迹让她爱不释手、一看再看,而她的温顺体贴,待她有如亲妹子一般关心,也让棠绯开心又感动。
她不仅擅长写字、烧菜,还有一手精致女红,举凡裁衣、缝补、刺绣等姑娘家的活儿,她样样精通。
谁说姑娘家非要聪明伶俐、才智过人才是稀奇?依她看,茉白这样谨守妇道、温柔敦厚的性子,亦是难能可贵;棠绯看着她一手把家里内外打扫的乾净妥贴的本事,不由得自叹弗如。
谣言果真不能尽信。她所认识的棠绯是个灵动俏皮,优雅美丽的姑娘,外头传的那些坏脾气、任性骄纵,在她眼前是看不见的。
棠绯为人大方、多才多艺;棠绯教会了她如何下棋、如何鼓琴,虽然她反应慢又笨,老是要棠绯说好几回才学到一些,但棠绯只是笑笑,一点也不嫌她麻烦。
不仅如此,她虽为公主;男人口中的家国天下,亦存在於她的心上,诸侯间的暗潮汹涌、朝堂上的那些复杂事儿,她一样也没有漏,甚至还能看得比许多人更透彻、长远;茉白只听她说过一些,而心思敏锐的她知道茉白不懂这些,也就不再提起。只是茉白却是知道,棠绯亦有这番远见以及胸襟。
两个姑娘有如云泥,茉白出身卑微、棠绯则贵为公主;性子亦是南辕北辙,可碰在一块儿就是能对上彼此的脾胃,於是立刻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感情甚至可比亲姐妹。
「茉白,我真该谢谢令君。」
茉白正忙着厨房里的事儿;锅子里水滚了,柴烧得正旺,不料後头的棠绯突然蹦出这麽一句,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妹妹怎地突然这麽说?」
「不先认识令君,我怎麽能识得你这个好姊妹呢?」棠绯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觉得自己不仅得了个姊姊,更像得了半个娘。
茉白回过头,朝她温婉一笑。
时序匆匆,立夏已过,小满将至;曹军连月以来整顿兵马、训练营伍,终获些许成效;曹操见军容壮盛,不免思及数月前兵败於宛之耻,便欲於近日出兵,征讨张绣。
时遇张绣还保穰,而徐州吕布亦有动静,郭嘉乃建议曹操暂缓出兵,以待可乘之机。曹操虽有些不情愿,但仍是勉强接受了建言。
此时,北方幽州一带,袁绍连胜几回,公孙瓒节节败退,颇有大势底定之感。
而许都这儿由於郭嘉一句话,倒是显得风平浪静。尤其暂缓练兵之後,荀彧的空闲时候又多了出来;总算可以不用每天早上急着赶往城外的军营里去了。
数数日子,再过两天就是夫妻俩的生辰了;这些日子以来,荀彧每天早晨天未亮就出门,直到天色全暗下了才回来,不仅没时间关怀孩子们,就连茉白也给冷落了。
他们夫妻俩多久没好好说句话了?就连吃饭也匆匆忙忙,更别提一块儿出游,或是回去探望爹娘了。
想到这儿,荀彧便觉得自己失职了;为人臣子须尽忠,这点错不了,但怎能把齐家、尽孝的为人根本给忘了?
还好最近空闲多了,又碰到了两个人的生辰。
除了他出外游历那几年外,他们俩每年生辰都一起过;是该想个法子,好好谢谢她这些日子来的包容关怀。
「白。」荀彧像是想到些什麽,停了筷子。
茉白见状,急道:「怎麽了,不合胃口麽?」
「不是,别紧张。」荀彧笑着招了招手,要妻子坐到身旁来。
他亲昵的握着她的手,笑问:「後天是什麽日子?」
好久没看见他这麽亲昵的对她笑了。茉白有些飘飘然,低头轻笑,「明儿个小满,後天是咱们的生辰啊;怎麽了?」
「还问怎麽了?」他拧眉,握着掌心软腻,「不是每年都一起过的吗?」
茉白抬起眼来,有些不敢置信。「可以吗?今年有空?」
「没空也要有空。」他抱着妻子,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比茉白高的多,感觉好像在压一个小孩子似的。「我跟妻子一起过生辰,有谁敢阻挠啊?」
茉白听了就笑,「使什麽孩子性啊?多大的人了。哎呀……彧,你好重……」
他分明是故意赖在她身上;以前小时候他常常这样跟她玩。多久了?久到她几乎快要忘了……茉白好开心,也突然觉得有些想哭。
她的彧,她的夫君呵……
荀彧环着她的腰际,两人的额头碰在一块儿。「你倒是瘦了。」
茉白不语,只是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自眼眶里滑了下来。
「白……难为你了,白。」荀彧一阵心疼,将她抱了个密密实实。「是我不好,只顾着忙外头的事,连你也冷落了……」
茉白笑着,不停的摇头。
够了,有他这句话,那就够了……
「後天我会尽早回来,你把你拿手的菜色都弄些,咱们煮一碗寿面分着吃……就我们两个,好吗?」
他举袖替妻子拭泪,茉白频频颔首,又哭又笑的,心中的欣喜无法用笔墨形容。
不料荀诜突然从房里走出来,「娘,我肚子饿了,我也要吃……」小娃儿突然没了声音,成了一尊石像。
只见爹娘在他眼前抱在一起,娘还哭成了泪人儿。
有孩子就是这样。每当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总会杀出个程咬金。
「彧,诜儿……」茉白赶忙抹泪,推开了他。
荀诜扬起双手来,笑得诡异又暧昧;这应该就是哥哥们曾对他提过的如胶似漆吧?「爹、娘,你们两个继续、继续,我等一会儿再过来……」临走前还人小鬼大的对荀彧挑了挑眉,然後快速逃离现场。
夫妻俩先是一楞,彼此之间对看一眼後,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令君……令君!」
望着窗外,显得有些失神的荀彧,给棠绯这一喊,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棠绯身子微微前倾,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张俊颜。「在想什麽?」
「没什麽。」荀彧有些尴尬的笑着,在盘面上落了一子。
棠绯不改习惯,飞快的下定了。抬起眼来,口吻玩味的道:「看起来不像……哦,本宫知道了。」
「殿下知道什麽了?」
「茉白跟我说过,今儿个好像是你们两人的大日子。令君莫不是在想着妻子嘛?」
给她这麽一说,他才突然想起,茉白跟棠绯最近走得很近,就算茉白把他们两人一些较私密的事儿告诉棠绯,也是很正常的。
荀彧弯唇一笑,带着些许对茉白的宠溺。「微臣这点心思,殿下一眼就看得透了。」
棠绯似乎没料到荀彧竟会大方承认,反而有些讶异。「欸……本宫随便说说的。」
「殿下说对了,微臣确实是在想这件事儿。」
棠绯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啊……真的?」
荀彧笑着点头。
棠绯看着他脸上的笑,又妒又羡的心情在心头交织,好生矛盾。
他们是夫妻,一起过生辰天经地义,她有什麽权力置喙的……
一眨眼,复杂的心思化为无形。棠绯脸上重拾起笑容。「既然这样,本宫可不能不尽点心意了。」她弹了弹指,请其中一位宫女代为跑腿,「快去把茉白请过来,本宫要在这儿宴请两位,给他们庆生。」
宫女领命且行,荀彧赶紧开口留人,「殿下,这……不方便的。」
她闻言蹙眉。「请茉白过来这儿,有什麽不方便?」
「咱们约好今儿个晚上一齐用饭;殿下是知道的,茉白她在饮食方面从不假手他人,现下她大概还忙着准备吧?」
棠绯立刻明白了。「这倒是,想要作几道精致可口的菜,确实是颇花时辰的。」她拊着下颚,唇儿扬起漂亮弧度,「那,就令君一人给本宫邀请吧?在这儿喝点小酒、吃个便饭,算是我给你庆生。」
荀彧拱了拱手,「承蒙殿下盛邀,微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棠绯差人去膳房叫了几道佳肴,还拿了一坛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遂摆开筵席,来给荀彧庆生。
「这美酒啊,据说喝起来又香又甜;本宫早想开来嚐嚐,却是苦无机会。正巧令君生辰,给了我个名目。」宫女先将酒倾入酒壶,棠绯接过,就要亲自给荀彧斟酒。
「殿下!微臣怎受得起这等款待,微臣还是自己来吧?」荀彧连忙来接,两人手就这麽碰在一块儿。
「你是本宫的师傅,徒儿给师傅添酒,不是天经地义?」棠绯睐了他一眼,笑着给他添上。
杯中紫红色的酒液,又香又醇,芬芳的气味果真与平常美酒大不相同。
「来,本宫祝令君跟茉白两人白头偕老。」棠绯口里说着不搭调的祝贺话语,举杯相扣後,随即一饮而尽。
「殿下……」
棠绯雅好品茗,却是不擅饮酒;见她喝得这般急,一旁服侍的宫女全都吓了一跳。
酒气蒸腾,娇颜微嫣;荀彧从未见过这番美人醉态,不由得有些楞了。
「喝起来不大像酒呢。」棠绯搁下酒杯,望了他一眼,「令君怎麽了?喝啊。」她笑着,指着荀彧那杯酒催促。
荀彧嚐了一点,只觉得此酒韵味芬芳,却是後劲强烈,一个大意贪杯,恐怕就真要醉倒在地了。
棠绯也只喝了一杯,便频频给荀彧布菜;两人言谈几句,棠绯又觉得似乎少了什麽,於是命宫女摆上琴,亲自给荀彧奏曲。
弹得正是那首棠绯最爱的琴曲,曲里形容的,就是一位美人饮醉後,所展现的婀娜媚态。
一曲弹罢,荀彧毫不吝啬的鼓掌。「殿下的琴艺,已能与乐师并驾齐驱了。」
不料棠绯却是柔柔一叹,荀彧觉得古怪,还想询问;她扬起一掌,忽地笑开,「没事儿,令君莫问。」
「殿下……」
棠绯理了理衣裙,翩然回到了案前。侧首问道:「现下什麽时候了?」
宫女答:未时已过了。
「令君该回去了吧?早点回去陪陪茉白,顺道等着享用茉白给你做的美味佳肴。」
荀彧点点头,「谢殿下盛情招待。」他起身长揖,「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令君。」棠绯像是想起了什麽。只见她飞快入内,再回到他面前时,手上已是多了一方以橙黄布包着的东西。
「这是本宫给茉白的生辰礼。」她浅浅一笑,将东西交到他手上。「改天我再亲自去令君家,邀茉白进宫来玩。」
荀彧恭敬地接过。「微臣代茉白谢过殿下。」
「好了,时候不早了,令君快快回去吧。」
荀彧将那布包收妥,这才踏出了公主居所。
棠绯目送着荀彧离去,直到他隐没在御书房的一角,这才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是砚台吧?荀彧揣度着这份礼的重量,在心底默默的感谢着棠绯。
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公主居所。荀彧想着回去之前,再多买些茉白喜爱的糕点。
要是再看见棠绯给的名砚,不知她心底有多高兴?
心底盘算妥当,正想加快脚步,不料却在下一处转角,遇见了曹操。
荀彧忽地止住步伐。「主公?」
曹操刚从御书房走出,看见荀彧,转而笑开了,「文若,你来的正好,我有事儿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