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绯望着站在门前,娇小玲珑、貌不惊人的妇人;一向聪明睿智的脑子停顿了一瞬,随即扬起笑来。「你就是令君夫人吧?」
令君夫人……是在问她?茉白看了荀彧一眼,那意志消沈的模样,与平时的他简直天壤之别。但他确实是荀彧,她的夫君。
「欸……我、我是,请问姑娘是……」
「太好了,本宫终於是找到了。」一身丁香色的美姑娘笑开;饶是最娇艳的花也及不上她。
听见那声自称,茉白立刻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重重一拜。「这、这个……参见殿下……」
「免礼免礼;夫人,咱们还是赶紧让令君进去休息再说吧。」
茉白慌忙地起身,将大门敞开;荀彧给两名看起来像是随从的男人搀着,走进家门。
躺上床榻,荀彧仍是不断呓语,茉白此刻终於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郁酒气,连忙将帕子浸湿,给他擦脸。
替他解下外衣,好不容易才打点妥当;茉白看着荀彧,一瞬间竟觉得有些失神。
「彧……怎麽回事……」她眼眶含泪,跪在床畔啜泣起来。
房门传来几声轻响,茉白含泪回首,这才发现公主殿下还等在外头;顾不得荀彧,她急忙的走了出来,盈盈拜谢:「多谢殿下送彧回来,茉白……谢过殿下大恩。」
棠绯一听,很快的联想到几年前荀彧曾提过的拙荆。「原来『白』指的,就是你啊……」她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殿下?」
「啊,没事儿。」棠绯低下头来,语带自责。「夫人莫要谢本宫,说来令君今日至此,还是本宫的过错……」
荀彧见着那棵倾倒的银杏後,伤心欲绝,便失去了游历的兴致;棠绯也有打道回府的打算。只是当时已过午,没吃点东西实在难受,於是仍到荀彧介绍的那间饭馆子用饭。
荀彧意志消沈,不吃饭,却是频频饮酒,彷佛想要一醉了事;棠绯知道他伤心,却也不容许他这样伤害自己,便草草结了帐,让随从带着他,赶紧返回许都。
「殿下别这麽说……虽然、虽然茉白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绝非是殿下的错。」许是本能,茉白见她自责,竟是反过来宽慰着她。
棠绯望着她,仔细瞧清她的容颜;她称不上漂亮,年纪兴许已过四旬了吧?听说荀彧的三个儿子,都由她一人抚养;是个称职刻苦的好母亲。
或许就是这份类似娘亲般,发自内心的关怀,更容易让人触动。
给这样的美人盯着,茉白怯生生的低下头来,转移了话题。「呃……殿下……彧他,究竟发生什麽事儿了?」
棠绯轻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这位夫人嫁给荀彧多年,对那荀家大宅的感情,定是不下於荀彧;唯恐茉白伤心,她只是摆了摆手道:「夫人,这是令君的私事,本宫不好越俎代庖;等令君醒来後,你再亲自问问他吧。」
眼前的姑娘说得柔和,却就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势,茉白张唇,终是提不起勇气追问,只得温顺的点了点头。
棠绯望着她一会儿,才道:「时候不早了,本宫该回去了;夫人的闺名是叫……茉白吧?」
茉白颔首。「是……」
「本宫听令君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本宫一看便喜欢。哪天可否也给我抄首诗呢?」
棠绯的语调低柔,与其说是命令,听起来更像请求。
「好、好,殿下若喜欢,我便给您写写。」茉白一脸疑惑,却仍是恭敬地答覆着。
「那,本宫就回去了。」棠绯轻点了个头,优雅的踏出厅堂。
茉白跟随在後,目送着棠绯离去;直到那婀娜身姿消失在大街的另外一头。
荀彧究竟怎麽回事?茉白没见过那样的他,像是万念俱灰、伤心欲绝;心底怀着对夫君的担忧,但她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果真跟殿下在一块儿……这回茉白再怎麽自欺,也没法子让自己心安。事实明摆在眼前,公主殿下不仅将人送到家中来,她甚至还清楚荀彧为何如此消沉的原因。
即使殿下落落大方,纯粹只是带着点身为人主的关心,却不代表她对他无意;而那样的美人,聪明睿智又温和有礼,哪个男人不心动?
关上门扉,茉白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也无法阻止眼底的泪,泛滥成灾……
荀彧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在家;而陪伴着他的,果然是茉白。
茉白神色疲累;那时已过子时了,她还亲自熬了米汤,给他吃点东西填肚子。
她一定没阖眼。荀彧拉着她,让她在身旁坐下。
「彧?」
「歇会儿吧。」他拍了拍她,想挤出笑意,却做不到。
埋头吃了几口,突然那棵银杏倾倒腐朽的情景重现眼前,让他口里的米饭差点呕出来。
「怎麽了?彧?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他放下碗;茉白望着他,一脸忧心。
荀彧勉强吞咽下,将妻子抱在怀里,收得很紧、很紧。
「彧……」她拉着他的衣袖,尽管有些不适,却是没开口拒绝,由着他抱着。
「白……」他声调喑哑,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我回了老家一趟。」
「然後呢,老家……怎麽样了?」她屏息以待。
荀彧忽地摇头,看着她。他苦涩一笑,「不,白,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样的景象,他一个人看见便罢……至少茉白心底的那棵老银杏,还能活着。
这样的苦,让他来承受。
茉白默然;夫妻多年,她还不够了解他吗?对於老家的景象,她心底,已经有些明白了。只是,他不肯向她说破,是为了她好,她也就乐於扮糊涂,什麽也不要知道。
她微微一笑,双手抚上荀彧的颊,「好,我不问。你快吃吧,我去给你烧水沐浴,沐浴完早点歇息,你明儿个还有事要忙呢。」
她起身,正要走出房门,不料荀彧突然叫住了她。
荀彧看着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白……谢谢。」谢她的照顾、体贴,还有那份宽大的谅解。
「夫妻嘛,说什麽谢呢?」她垂下眼来,唇角扬着淡笑,出了房门。
过了那落寞伤心的一夜後,荀彧似乎恢复的很快,隔日出门前,他已能对她谈笑自若,恢复他温和稳重的那一面。
茉白心想,这就是历练吧?
他走出来了,她却还没。
茉白也很不喜欢自己这样,老是想着殿下与自己夫君之间有些什麽,疑神疑鬼的;荀彧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而殿下身份尊贵,人又高雅大方,就算他们两人稍微走得近些,也不过就是一份师徒情谊罢了……
她很想这样说服自己,却连相信这个谎话的气力都没。
为什麽她不是个美人?为什麽她不能够再年轻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茉白觉得镜子里的人苍老憔悴,一点也不美。
以前她总是不大在意自己的外表——就算在意也没用。以为这没什麽,不料只消看见那公主一眼,就足够让她自惭形秽……
既然心底放不下,茉白索性也搁着它们;还好家里还有许多事可以让她忙,她每天煮饭烧菜、替诜儿缝制衣裳,扫地抹桌,还可以写写字,尽量别让自己空下来。
不知不觉中,过了三、四天;荀彧还是一如往常回来用饭,晚上与她聊个几句,抱着她入睡,也没再听见他提起有关殿下或是那天回家的事。
大概真的是她想太多了。茉白在心底安慰自己,既然没什麽,那就别再提了吧?
一日,茉白送荀彧出了门,正打算把洗好了衣裳拿出来晾乾,不料却听见了叩门声。
这个时间,有谁会来呢?她跟左右邻居只是点个头有个照料,并不算熟识;她平常生活单纯,也没什麽朋友,这麽说……难道是娘亲、荀慧来访?
「来了。」她应着,将手上的衣裳抛入桶内,而後敞开大门。
「夫人,几日不见了。」棠绯微微一笑,今日的她薄施脂粉,更显艳丽动人。「本宫临时登门叨扰,还望夫人勿怪。」
茉白瞠目结舌,看着那如花似玉的美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
若说棠绯前一回过来是突发状况,那麽这次就是有备而来了。
身後的四位宫女跟着主子走入,手上各拿着笔墨、书卷、棋盘、古琴……应有尽有,看起来不像是过来坐坐罢了,简直想在这儿住下,据地为王。
「殿、殿、殿下,这、这是……」她看着这副大阵仗,着实吓了一跳。
「实不相瞒,本宫宫内的住所正在整修,昨儿个敲敲打打的,我忍了一整天;今儿个受不了了,这才暂且来令君这儿躲躲。」棠绯说着,朝茉白露出了苦笑。
茉白讷讷点头。「可是殿下,咱们这儿小,恐怕没皇宫里舒适……」
「只要安静就行了。」
这下子她就算想推,也推不掉了;这位公主殿下,摆明了非要待在这儿不可。
茉白没法子,只能迎接棠绯入内。
来者是客,茉白快速的整理厅堂一回,还好她平时天天整理,不费多少时间。
棠绯知道她家务繁忙,还主动让那四位宫女帮她;这回家里只有荀恽、荀俣两个年纪较长的儿子在,既是贵客临门,也叫两个人出来见见客人。
棠绯见了两人,频频赞她生了两个俊俏的儿子,让她听了有些不好意思。
茉白很是客气,先是说要煮茶,又说要拿些零嘴儿来招待;她连说了几句「不麻烦」,都快要觉得自己在嫌弃人家了,乾脆直接拉茉白坐下,要茉白陪陪她。
「夫人,别忙,陪本宫坐坐吧。」
「是。」许是头一回坐在公主身畔,茉白正襟危坐,连大气也不敢喘;棠绯这下才知道,原来她这是在紧张。
棠绯於是差宫女去煮茶来,温和的拍了拍茉白。「夫人莫慌,本宫的名声虽不太好,却不是个霸道不讲理的人;我这回过来,只是想来这儿躲躲,与你话家常,你别这麽紧张。」
茉白单纯,听见她这麽说,疑惑全写在脸上。
棠绯於是先是问她平常习惯做些什麽,看哪些书,又会些什麽诗文……她问,茉白答。很快的她就发现,茉白虽然识字也读书,却只是停留在一些粗浅的阶段,谈不上什麽满腹经纶、学富五车。
只是她在写字上倒有一番自己的执着跟见解;棠绯抚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知道茉白不仅拿笔,这些家中的日常琐事都是茉白一人打理;荀彧能够在外头专心替陛下、朝廷效力,茉白亦功不可没。
茉白一开始面对这位公主殿下,紧张的不知该说些什麽好,然而棠绯一派温和亲近,再加上两人都爱品茶,茶香袅袅之间,很快便让她卸下心防;气氛也热络起来。
棠绯听了茉白讲述荀彧儿时的一件趣事,登时逗笑了她;她摇摇头,「想不到令君以前这麽有意思。」她笑着,捧起茶碗就口。
「彧以前可贪玩的呢。」茉白浅笑,忽地看见棠绯蹙起眉来。「殿下?您不舒服?」
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棠绯若无其事的笑开。「没有。夫人多心了。」
「殿下的脸色不大好。身子不舒服吗?」茉白凝视着她,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棠绯心头微凛,仍是否认。「没的事……夫人会医术?」
茉白低下头来,腼腆一笑。「不会。只是茉白带了三个儿子长大;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身上有病痛也不懂得要说,茉白只得靠一些小细节,多注意几回,来判断孩子身子是否安好。」
棠绯愕然,昨儿个工匠为了拆那些华丽饰物,吵得她不能安歇,连带心口闹得闷痛,今儿个这才过来她这里躲躲;原本以为自己上了妆,能够掩盖住她的病容,却没想到就凭一点细节,还是给茉白看得透了。
棠绯不由得对茉白感到佩服。「夫人好眼力……本宫是有些老毛病;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习惯就好。」
「殿下若是不舒服,有房间可以让殿下歇息;哎,时间也差不多了,茉白去做饭。」她笑着起身,先是问问棠绯爱吃什麽,还不忘问问那四位宫女。
那四人笑着说不必,感谢她的贴心、盛情。棠绯原本也想推辞,但茉白的盛情难却,棠绯只好涎着脸麻烦她一回。
光这一回,便叫棠绯念念不忘。
棠绯自幼生在宫中,以为吃遍了山珍海味,天底下好吃、新奇的东西,她都尝过;不料见到了茉白,品嚐到茉白的手艺後,才知什麽叫做美味。
每尝一道,她便兴冲冲的问这叫什麽,究竟是什麽做的?棠绯虽饱读诗书,对这烹饪之道却是一窍不通;茉白也知道她全然不懂,讲解起来格外仔细。
她本就好学,在这个时候更是将这份精神发挥个淋漓尽致,她不断地问,茉白耐心的答;发问的同时,棠绯不时注意着茉白,发现她一点儿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
「原来如此,本宫这回真是长学问了。」看着这桌佳肴,棠绯突然觉得能够变出这些菜式的她,很了不起。
「其实算不上什麽学问,就是不断的试,不断的做;熟能生巧。也多亏了彧,还有里头那两个孩子……」茉白指着里头,微微笑着,「每天都吃我做的菜,就算难吃,他们也得收拾。」
棠绯给这番话逗得哈哈笑。「对了,夫人,本宫有个要求。」
见棠绯放下筷子,庄重的坐挺了,茉白亦是以礼相待,专注的望着她。「殿下请讲。」
「本宫生来体弱多病,一年到头几乎都待在房里,没什麽朋友,再加上我的身份,其他大臣的子女也不敢随意跟我玩耍;本宫一直孤单的过日子。」
「殿下……」
「能认识令君,本宫已经觉得很高兴了。」棠绯自顾自的说着,没发觉说到「令君」二字时,茉白登时垂下眼来。「能够认识你,本宫觉得这真是自己天大的福份。」
「哪里,该说这话的人,是茉白啊。」
「本宫想跟茉白你交个朋友,不知你觉得如何?」棠绯笑得真挚,朝她伸出手来。
「茉白、茉白当然好。」嘴上虽这麽说,但伸出手时,心中仍带有一丝犹豫。
这位殿下莫不是一时兴起呢?还是给她的手艺吸引了?会跟她这种肚子里没几分文墨的人交朋友……更别说她的年纪,早就足够做她娘亲了。
只是她的样子,却又不像只是说说罢了。
「那咱们该怎麽称呼彼此呢……论年纪,我是该称你声姊姊的。」
茉白一听,连忙摇头,「不行啊,殿下!我……我怎麽当得起你的姊姊呢,你、你可是公主啊……」
棠绯牵动唇角,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那……好吧,本宫直接叫你茉白,你叫我一声妹妹如何?」
「这、这……」茉白一脸为难。
她喊不出口啊……如果要她喊声女儿的话,或许还容易些……
「人前你还是喊我殿下,至於私底下,你就喊我声妹妹吧,让本宫享受一会儿有姊姊的滋味。」棠绯一脸欣喜,「我早就想要一个姊姊了……」
禁不起美人一再请求,茉白终究还是点了头,答应棠绯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