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家门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看着手上的灯笼,荀彧不由得有些愧疚;他从未这麽晚才回来的,妻子怕是焦急担忧,还在想着如何找人吧?
皇帝知道他宫中留有居所,原本还想要他住下;是他坚决返家,皇帝没法子,这才放人。
大门洞开,透着光亮;茉白果然在那儿痴痴守候着。
荀彧的步伐加紧了些。「白!」
看见丈夫自暗处走出,听见那熟悉叫唤後,久候多时的茉白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了。她迎上前去,「彧,你可回来了!」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眼角带有些许泪痕。
荀彧亲昵的搂住茉白。「对不起,让你担忧了……今儿个多了点事。」
茉白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上的灯笼,「你一定饿了吧?快来用饭。」
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到家,饭菜早就凉了;茉白急着想要拿去热,是他制止了,直说「这样很好」,坐了下来,接过茉白手上的白饭,很快动起箸来。
茉白语带试探,「今儿个……宫里忙吗?」
「还好,与主公、奉孝商量了一些事儿,关於张绣的。」
茉白「哦」了一声;有听没有懂。「那……路上发生了什麽事?」
「没有啊,就是暗了点。」
两次试探都无功而返,茉白不知还能再问什麽,只得闭口不语。
荀彧察觉了,忽地浅笑道:「白,想问我为什麽这麽晚回来?」
「唔……欸。」茉白尴尬的点头。
他在官场上历练这些年,显得越发精明干练,而她许久不碰策论时文,只安居在家中侍奉爹娘、陪伴孩子;两人虽然每天都要碰面,睡同一张床榻,可,能聊的话题,却是不知不觉的变少了。
「除了与主公议事外,今儿个陛下还丢了一块烫手山芋给我。」
荀彧一向从容机敏,难得见他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令她觉得好生稀奇,亦是提起了兴致。「陛下交代你什麽事儿?」
「命我成为公主殿下的师傅,陛下的皇姊。」
「公主殿下?」
荀彧指着她笑,「白,你这表情跟我一听见这消息时一模一样。」
茉白讷讷的收回下巴,给他这麽一笑,不免有些困窘。「我、我一直以为陛下只有个哥哥……」
「显然不止,她们两人长得颇为相像。」一思及那美丽容颜,荀彧不免又想起了七年前,两人第一回见面的那一刻。「那位公主殿下啊……挺特别的。」
他搁下了筷子,脸上挂着浅笑,似乎想起些什麽。茉白等着他开口,他回过神来,迳自举箸用饭,显然没明说的打算。
她心底有些失望,不料听荀彧又道:「不过我与殿下没说几句话,殿下就这样给我气晕了……」他笑得有些无奈,「後来才知道,殿下的身子生来就不大安泰,给我一刺激,怒急攻心,才会昏了的。」
「哎呀!殿下她怎麽样了?要是陛下怪罪下来……」茉白顿时慌张起来。
「别担心,殿下没事。」荀彧扬起掌来安抚她。「陛下知道後,赶来探望,并且问了我几句当时情况;我据实以告,陛下也没说什麽。」
茉白明显松了一口气。「彧,明儿个要是遇着了殿下,可别忘了向人家道个歉。」
荀彧点头,「我知道。不过……」还有见面的机会麽?
他偏着头思索,但也不说,只是笑了笑,低头吃食。
茉白知道他饿了,也就不再多话,静静的陪着他。
「爹,您回来啦?」荀恽自房内走出,见着了他,便笑嘻嘻的凑了过来。
「恽儿。」他回头,对着儿子笑。
「今儿个怎麽这麽晚?」在爹身旁坐定,他手拿着一张地图,显然要跟爹亲讨论一些事儿,但在看见桌上一堆空盘子後,不禁皱起眉来。他搁下图,将空盘堆起来,清出些空间。
「有事耽搁了。怎麽啦?」
茉白说了声「我来」;荀恽向娘亲点头称谢,摊开了手上的地图。正巧荀彧也吃饱了,让妻子把空碗收走,便专注的聆听儿子发问。
果然又是些兵法谋略。茉白摇头叹笑,知道自己听不懂的,只是默默的收拾碗盘,来到後院准备清洗。
「娘,我来。」荀俣不知道何时自书房里走了出来,接过木盆。
家里三个孩子,就俣儿跟她最为亲近,懂事贴心的不得了。茉白放心的把家务交给他,提了盏灯笼,一齐来到後院水缸旁。
荀彧虽官拜尚书令,但生活却是比以前更为俭朴;家里没有下人,屋子也比不上以前的荀家大宅。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一家五口和乐的住在一块儿;想到这儿,茉白便觉得心中无限满足。屋子大不大,有无下人伺候,一点也不重要。
爹娘年事已高,要他们俩住在此处是也太委屈他们,荀彧便用了几年下来累积的积蓄,在附近买了间宅子,以便就近探望,也雇了下人照顾两老日常起居。
见他们生活舒适安稳,荀彧、茉白两人这才放心。
後院儿没灯,茉白提着灯笼,荀俣则是拿块布,让木盆里装满水,俐落的清洗起来。
与大哥荀恽不同,荀俣虽然也读圣贤书,但对那些兵法谋略就少了点兴趣,反而喜爱研读史学,以那些品行高洁的先人为效法的对象。
「娘。」荀俣洗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来。
茉白不明所以,只是对着儿子笑了笑。「怎麽啦?」
望着娘亲那带着岁月痕迹,却是温顺婉约的脸庞,荀俣淡淡扬唇,轻道:「不,没什麽。」
隔天一早,荀彧一如往常,直接上朝堂面圣去。
依照那位殿下的刚烈脾气来看,不央求圣上将他革职,已是天大的宽容;至於这师傅之位,自是不可能再任的吧?至少他是这麽认为。
虽是辜负了陛下对他的期待,不过回头想,这样至少了却了一件责任,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早朝一结束,荀彧与几名同僚便给曹操找了去。打算进一步筹划征讨张绣的事宜。
曹操手中握有兖、豫二州,再加上有天子为号召,实力大增,只是若想要在北方高枕无忧,言犹尚早;南有张绣、东有吕布,还有一个正与公孙瓒战得方兴未艾的袁绍,都是曹操一统北方时所将遇见的绊脚石。
三者相比,张绣所在的宛城最近,其势最弱,若能败之,则次讨吕布,与袁绍相拒可也;曹操於是决定於近日内奏请圣上,先破张绣。
荀彧与郭嘉乃曹操麾下两大谋士也,此等重要场合,又怎会缺席?
不料於议事途中,传来个令荀彧大感意外的谕令。
「公主殿下有令,请荀令君即刻前往殿下居所,有要事相商。」
怎麽麾下的谋士,竟跟陛下的亲皇姊有了牵连?曹操觉得奇怪,荀彧便将皇帝委托一事道出;曹操沉吟了一会儿,这才放行。
荀彧於是再次来到此处,见到了给他气晕的那姑娘。
昨儿个的她脂粉未施,今天反而是脸上扑了点淡妆;他来到时,她一个人执着两色棋子,正在下棋,显然因找不到对手而发愁,百无聊赖。
「微臣参见殿下。」
棠绯戴着冠,冠上的宝玉光彩夺目;她抬起眼来,美貌耀眼,更胜珠玉。「今儿个怎麽没过来?」
「殿下?」荀彧不由懵了。
「陛下不是指定你为我的师傅?」转瞬间,她又专注在自己的胜负上;一句话间,黑白双方已连下两手;她左手持黑子,右手持白子,能够同时思索,并且战得激烈。
常言汝、颍能人异士极多;可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做到这点。彷佛真看见两人对弈似的。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荀令君?」
荀彧这才拉回思绪,含糊的应了一声。「唔,是。」
「那就是了。退朝後怎没直接过来?」右手「丁」的落下一子,语气里带着责怪
她没央求着陛下换人?荀彧大感意外。
这公主殿下……究竟葫芦里卖什麽药?
「微臣、微臣以为……」
「别说了,坐下。」她制止了他的解释,指着棋盘。
「喏,这个你应该会吧?本宫正愁找不到对手。」
荀彧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逼着陪她下棋。
棠绯落子极快,而荀彧则是谨慎思索,常常让她等;她於是不停的催促,要他快点。
既来之,则安之;罢了,就当作是陪她玩玩。他微微一笑,在棠绯又开口催促他时,只道:「下棋务求心念专一,最忌躁进;此乃练心养性之法也。」而後缓慢的落下一子。
棠绯瞪了他一眼,「看你年纪轻轻的,想法却跟那些快作古的老儒一样古板。」
荀彧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她最讨厌他这个样子;总是镇定自若,像是不管什麽事都无法让他动摇。
隔了一会儿。「殿下身子好些了吗?」
棠绯抿嘴,没想到他居然有脸问。「托你的福,这一年来头一回复发。」
「殿下如此,微臣难辞其咎……」荀彧沉下声调来,状似自责。
下一手轮到棠绯,却不见她飞快落子。
手里握着棋子,她不禁回想起昨日他所说的话来。
九五之尊,非你莫属……
笑话!董贼不会愚笨到找一个他控制不了的人当皇帝;若她是男儿,兴许早就如哥哥刘辩一样,给他毒死了。
只是,他却说中了她心底那份渴望……
老天给了她这样的才智,却不给她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儿身。
呵!她是不该怪他抓住她的痛处打,事实就是如此,她的存在,本就是个讽刺不是?
「殿下?」
她看起来不像在思索,反而像是发呆,脑袋放空了,不知飘到哪儿去。
棠绯回过神来,盘上「丁」了一声;一步好棋。
她究竟为什麽还要找他过来?难道是不甘心,打算想个别的方法讨回颜面?
还是,她仍然为了他昨天说得那些话而耿耿於怀?
不!
只是因为陛下找他来给她当师傅,在她没将他赶走前,他不能不来。
只是这样而已。
她倏地抬起眼来。「荀令君。」
「微臣在。」
「你知道你是本宫的第几个师傅麽?」
荀彧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打从五岁开始算的话……「正好第五十个。」
他手上的棋子掉在地上,「喀啦」一声。
棠绯忽地笑了,有种莫名的得意。「本宫赶跑了四十九个师傅。」她再次强调。
「像昨天李大人那样……」
「他只教了本宫不到十天。」棠绯耸耸肩,似是早已料到此等疑问。「四十九个里,最长的半年,最短的三天。」
荀彧忽觉头皮发麻。
难怪陛下私下找他来,而且一脸神秘。
只因为她的纪录太辉煌,一讲出去,只怕满朝同僚全要对他报以热烈掌声……或是同情的眼神。
「本宫难伺候得很,说话尖酸刻薄,脾气又坏,没人受得了我。」棠绯自嘲又自贬,漂亮脸蛋上却不见半点愧疚,反而对此颇引以为傲似的。
荀彧听了,只是眯细了眼,若有所思。
骄纵、脾气坏?不对,那是装出来的。在脑子里比照着昨儿个她两回气愤神情—一个对李大人,另一个是对他;同是生气,但结果大不相同。
显而易见,这位殿下不仅聪慧美貌,演技也是一流的。
「微臣却以为……殿下没这麽坏。」荀彧垂下眼帘,假装看着棋局。
若真如她所说,这儿的宫女不会见她病了每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急忙忙替她找来御医,还轮番在床边伺候着她,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一个主子是否受人爱戴,问问身旁的人最清楚。
棠绯抿紧了嘴,表情像是看见荀彧头上生出角来。「你讲起奉承话来还真奇怪。」
「微臣说的是真心话。」
她冷不防,又出了一题。「那昨儿个那句也是?」
荀彧抬起头来,有些不明白。「殿下指的是哪句?」
「一心为了汉室。」棠绯不闪不避,直勾勾的望着他。
荀彧浅笑着颔首,「当然,微臣的忠心,天地可表。」
她冷笑。「好个天地可表。曹操大概不敢发这样的誓?」
他收起笑意,没表示任何意见。
棠绯扬唇,笑得娇媚。「荀令君,本宫很想亲眼看看,你的忠心究竟是真是假。」
「在本宫没赶走你之前,没有人能撤换你的位置,懂吗?」
他仍是一贯温淡,拱手覆命。「微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