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凤眼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慈爱温柔,可只要一想到往後那双眼再也无法跟随在他的背後陪着他成长,无法再听见母亲那柔柔的教诲、感受她的抚触,哪个儿女不悲从中来?
「我不要,我不要娘亲走!」他在她怀里彻底痛哭失声,或许此刻的曹叡,才像十一岁大的孩子吧?
「乖,叡儿,娘亲也舍不得你……」抱着心爱的孩儿,或许这也是最後一次……「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她靠在曹叡的耳边低语。
在场所有人见到这一幕没有不受其感动,就连子桓也在心里不断问着,难道真的就要这样让甄宓……
「好了,再怎麽样,娘亲也还是要走的,只是很遗憾,娘亲没法子看着你娶妻生子了。」
她掏出巾帕为他拭泪,同样红了眼眶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来,「去吧,去父皇那里。」她指了指子桓的方向,约有十步的距离。
「娘亲……」曹叡频频回望着她,每踏出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娘亲,为什麽不……」他想将她对他说的这些直接就说给子桓知道,或许还能挽她一条性命!
「不可以,遵守约定。」甄宓柔笑,将他送离自己约有三步之遥,「快去父皇那里,快去吧。」而後自己也慢慢退後。
那是洛河的方向。
「娘亲!」曹叡惊觉,想回头往甄宓跑去,可一旁的侍卫立刻亮出枪戟来阻挡,让他无法再接近,「娘亲!」隔着侍卫,他朝她伸出手来,可她,仅是淡淡的笑着。
「陛下,好好照顾叡儿,这是臣妾最後的请求。」甄宓朝子桓要求着,而他也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这样,她放心了,或许对她,子桓会食言,可对叡儿,她相信他不会的。
身旁的太监已为她准备了一杯毒酒,还有一把刀,她拿起毒酒,背对着洛河。
她突然想起来了,听说伏羲氏的女儿宓妃,在上古时代也是投洛河而死的……
她甩头,不明白将死的她为何想起这些,她朝子桓以及曹叡微微一笑,那是诀别的笑容,而後,饮下鸩酒,仰身投入洛河。
对叡儿她已经安心了,只除了……
「子建、子建啊……」她遗憾的是,没能见上他,最後一面……
「宓儿!」子桓眼睛睁得忒大,而後赶紧命令围在一旁的侍卫,「快!将甄妃娘娘打捞上来,快啊!」他不能让她浸在冰冷的河水里的,他绝不。
一旁的侍卫立刻手忙脚乱的开始动作起来。
「你逼死了娘亲,这样子,你快意了吗?」紧握双拳,曹叡看着眼前的父亲,要不是还有这份血缘,以及亲娘言犹在耳的交代,他难保自己不会拿刀在他身上捅出十几二十个窟窿。
面对亲生孩儿的指责,他只有默默承受,「这个皇帝,太难当了,叡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在心中默许,他的位置会由叡儿接替的,他会努力,做到甄宓最後的交代,也算是,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夫君,为爱妻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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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儿,你要去哪里?」子建看见她穿得极美,对他笑着,一句话也不说,而後缓缓的,从他眼前飘离。
「你要去哪里啊,宓儿,宓儿!」子建努力想追上她的脚步,可没能飞行的他根本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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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梦境惊醒。
连带的,枕边人也跟着他起身,「子建,怎麽了吗?」她不解的看着身旁的他,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失神,「作梦了吗?」
不,不是梦,真实的不像是梦……他起身下床,打开窗子,让冷凉秋风透进房里,而後看着远方。
那是洛阳的方向。
她的妻子也跟着披衣下床,顺便替他加了一件衣裳,「怎麽了?」
他也不知怎了,就是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不,没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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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赐死甄宓之後再度来到沁香斋,与曹叡一起。
在他赐死甄宓的那天,消息传回宫里,在冷宫中得知甄宓已饮鸩酒投洛河而死之後,服侍她近十年的小春也跟着一头撞在柱子上随甄宓而去。
曹叡此刻心中的悲苦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因他在一夕之间失去两双同样疼爱他的手,「小春姊姊也死了,父皇,一件莫须有的陷害赔上两条人命,这代价还不够高吗……」当时与他一同回到皇宫里的曹叡这样对他说着,而後踩着沉重步伐离开。
而今天他来到沁香斋,也是曹叡找他一同来的。
叡儿是这样对他说的,「娘亲不希望这件事情牵连到第三个人。」於是他就带他来了。
环顾整个厅堂,以及外头仍然完好的兰,这是他差人照顾的,即使他命人将甄宓打入冷宫,但所有的摆设仍然没变,变的只是……这里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这简洁雅致的厅堂,再也找不到那双美丽纤雅的主仆身影……
「娘亲在她将死之前,告诉孩儿的,现在我遵守与娘亲的约定,告诉父皇。」闻着淡淡兰香,曹叡不由自主想起他死去的娘,相信父皇此刻与他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站在原处,看着那日他将她打入冷宫之前,他在这里见到她打开柜子的所有动作,随着曹叡的身影一一重现,曹叡打开最上一层柜子,自暗格取出钥匙,而後蹲下身子,打开那道锁,将柜子拉开,而後转身招呼子桓,「父皇,这就是,娘亲交代给孩儿的,最後一件事情。」
子桓知道自己该跟着曹叡的脚步接近柜子,可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颤抖的无法前进。
他不敢看。就是因为当日那一眼,让他不得不将她打入冷宫,不得不赐死她。
「父皇,快来看看吧,这些东西,你一定不会陌生的。」曹叡颤动的双唇扯出一抹笑来,他清楚的看见,在这个与他像极的孩儿脸上,浮现出那淡淡温柔与缅怀的神情。
叡儿的表情打动了他,他总算催促自己,迈开脚步往柜子走去。
里头已经没有书信,在那天他将所有书信交代太监全送到他的书房之後,里面有的,只剩下一些首饰,如同郭妃所说的。
这些东西他真的一点也不陌生,每件首饰甄宓都钉成小小的木格子摆放整齐,用她娟秀的字迹为每样东西题上何月何日得到的,而他发现这些大多都是在他未登基之前所保留下来的。
象牙梳,是那天在许昌大街,他送给她的……
如意簪,是他与她在献帝面前补办婚宴时,皇帝送给她的。
玉笛,是她宝爱的东西,後来给他发现了,但他在看见她脸上的渴求之後,还是还给她了……
玉镯、耳坠……太多太多,只要是他亲手赠给她的,或是具有意义的东西,是首饰的全都给她收进这个柜子里。
这代表什麽?这是他倾注在她心中的爱意的最好证据,她一直放在心上的,他颤抖的,拿起那支象牙梳,而後缓缓收进怀里,妄想感受到她最後保存的一点温度。
透过模糊泪眼,他发现每样东西竟是如此洁净,他猜想她一定时常拿起来擦拭,不然不会这样的。
里面完整保留的都是他与她之间的美好,那又怎麽可能……她会将自己与另一人私通的书信同样摆在这里呢?那些笔迹真的是铁证吗?
「宓儿……朕、朕究竟做错了什麽……」後悔,他後悔,为何在怒不可遏的那天,他只看见堆在上头满满的书信,没发现底下竟隐藏着她真正的心意啊……
「娘一直是爱着你的,你明白了吗?父皇,娘亲这般用心宝爱你们两人之间的所有情物,她又怎麽可能将与皇叔的信放置在这上头呢?」
子桓倏地明白了,甄宓的用意,是不想让他一错再错,不让他因为这漫天谎言,再让他对自己的手足错下杀手。
「朕明白了。」握紧象牙梳,拭去那不属於他的泪,子桓再度将心中的激动与悔恨隐藏起来,看着整柜的美好,他知道该怎麽给满朝百官一个交代,并且可以达成宓儿的遗愿。
仔细的将梳子放回,他弯下身子,捧起那些属於他与爱妻之间的回忆,「朕要好好保存这些东西,绝不让朕再犯一次错误。」
「父皇……」曹叡掬袖拭泪,虽然仅是一瞬,但他清楚的看见了,隐藏在父亲背後的那些懊悔与无奈。
或许……父亲也是不得不错的。
「就让宓儿长伴在朕的身旁,时时刻刻警惕着朕吧。」他笑着,环顾整座沁香斋。
曹叡也笑了,子桓搭上曹叡的肩,两人一同,离开了这个优雅却令他们伤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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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将卷上文字全都念过一次,子建早已泣不成声。
此次来洛阳,只是将他改封别地,他很讶异竟只是这样的惩罚,或许宓儿暗自为他又做了些什麽也不一定。
打从那天,她的忌日晚上,他看着她在梦里飘的老远之後,他没能再见到她任何一面,是怨着她的无情,可又夜夜盼着她,希望他能来梦里见他一面。
「宓儿……你听见了吗?」他松手,将献给洛水女神的赋投向洛水,任由它随波逐流,「为何不再来见见我,我想念你……」
突然,原本晴川历历的四周变得虚无而飘邈,子建惊讶的隔着泪眼目睹眼前一切,骄傲的秋日给云霭遮掩,四周青绿全成了白云烟霭。
而後,他看见了,那位神女,翩然而降,头戴南海明珠、发簪血红珊瑚、身着白青仙裳,衣袂飘飞,柔美的唇儿正对他笑着,一双眼神闪着浅浅情意与那不容错任的傲然,她光着纤足,凌空飘在洛河之上,像是给他真情召唤而来……
「宓儿……是你……」
她微点点头,而後他看见了,洛神朝着他,对他伸出那,洁白而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