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淚語洛神 — 淚語洛神 二章

从邺城到许昌,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旅程,已经彻底的,将她的人生给转变,有如沧海桑田那般……

摇晃的马车驶入城内之後,平坦的路面让马车走来平稳些,甄宓很高兴自己总算不用苦嚐这一路上马车晃荡的辛苦,可她也清楚,进了城,许昌城之後,她所要遇见的人、事、物全然无法预测,这怎能不让她担忧甚至害怕呢?

尤其是,那双曾经紧盯着她,像只盯上猎物的猎鹰一般的眼,更是让她每当想着了,就不得不为之一窒,她没见过,那样具有侵略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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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袁熙未过门的妻吧?」男子拿起火把来朝她们两人的方向晃了晃,非常自信的下了结论。

即使那张本该如花似玉的美丽脸庞被不知名的东西给沾得黑漆一片,在他有如可以穿透她任何伪装的注视之下,他还是可以轻易的看出隐藏在黑漆底下那美好的面容,以及那温柔贤淑的个性。

他早就素闻袁熙有个貌美贤慧的未婚妻,因此此次前来也是想要一睹芳容,虽然在看到外头的惨状,他还以为整间宅子不会有任何人在里头了,可算他运气好吧,果然还有两头硬是待在这里妄想品嚐逝去荣光的两个袁家人,其中一个刚好就是他所想见的甄宓。

被点到名的她往太老夫人背後缩了缩,老人似乎察觉到甄宓的紧张,立刻毫不留情的回瞪眼前的年轻男子,以杖拄地,「你是什麽人?胆敢擅闯袁家?」即使情势输人,但在气势上,太老夫人硬是不让这个看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稳占上风。

「唉,本世子倒忘了还有一位老人家也在此了。」他以眼角余光微瞥了太老夫人一眼,又忙不迭的回到甄宓身上,「失敬失敬,晚辈忘了说明自己来历,在下乃曹丞相之次子,曹丕,字子桓,拜见太老夫人。」宽大的锦袍衬托出他文人气质,他动作夸张的一记长揖,嘴上说着太老夫人,可那神情动作,无一不是向着老人身後的甄宓。

一听见是曹家的人,太老夫人气得以杖怒指着他,「曹家?曹贼已经将我们袁家弄得家破人亡,袁家的江山已经是你们的了,你们还要如何!」洪亮嗓音震慑着在场所有曹军士兵,整座大宅更是无处不闻。

「太老夫人此话有失公允,此乃乱世,成王败寇实属正常,说咱们家是贼?」子桓再度分神瞄了老人一眼,而後扯唇浅笑,「此言差矣。」

「即使如此,袁家仍是不允许曹家再给得任何一点侮辱,况且依你此举,不是贼,又为何?当初举兵攻打袁家,也是你们曹家不是吗?」

「谁晓得令郎心底是不是也有一统天下之野心?曹家不举兵,难道袁家就会与我们曹家相安无事?」子桓眼神骤冷,将火把直指太老夫人门面,在距离不到五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乱世无情,胜了的人即能掌握败者生杀大权,谁能担保如今要是袁家胜了,又会怎般对待曹家?」

太老夫人望着眼前闪动的火焰,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子桓看了後头的甄宓一眼,之後无预警的举起火把,当似要朝太老夫人挥下……

「住手!」甄宓将太老夫人拉至身後,独自一人面对可想而知的危险,就在甄宓以为火把即将朝她迎面扑来,而她也毫不畏惧的注视着火焰,当她以为被火烧灼的痛楚就要迎头降临时,眼前的火把突然偏向,朝她左边发际落下,顺势击向他右侧,厢房华丽的窗台。

「袁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还留着有何用?触景伤情不是吗?」子桓语调转为轻柔,将窗台一举焚毁,只残留着点点火星,一双眼仍然留在她那张遭墨色掩盖的脸庞,而後他迅速探出左手,朝还为眼前此景而呆楞的佳人,在她的芳颊上轻轻划过一道指痕。

「嗯,你认为只凭煤灰,就可以遮掩住你那无瑕美貌了吗?」子桓看着她的眼有着些许嘲讽,也有毫不掩饰的对她的赞赏,嘲的是,她不该以为光抹上煤灰,而发饰衣着等等维持原状,会使人不注意到她,赏的是,她那隐藏在灰黑底下的美貌,以及包裹在娇嫋身躯底下,那不畏烈焰的勇气与傲然。

甄宓仍是展开双手将太老夫人护在身後,一步也不肯退让。

「放心好了,我对你背後的老太婆没有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子桓强硬的将她拉进怀里,此举引来她的挣扎与太老夫人的抵抗,但底下的曹军士兵早就快速的将老人架开,而身子娇弱的她怎麽也敌不过身为男子的他的力气。

他将火把交给身後的士兵,而後举袖将人儿脸上的煤灰给一扫而净,露出真正属於甄宓的绝美娇颜。

长这麽大,他曹丕直到今日才看见,什麽是真正的美人。

细浅有致的眉儿,微带怒意却更显得神采飞扬的凤眼,端正白净的俏鼻,小巧优美的朱唇,圆润耳珠,以及那欺霜赛雪的雪肤,令他不由得叹息,此等美貌,只怕是出塞昭君,或是那连环计的貂蝉,也难以匹敌。

「放开我,你凭什麽这般羞辱我,袁家在沙场上输了,不代表连尊严也赔给你们曹家,你们凭什麽!说你们是贼还客气了,你们小人!」甄宓太了解那双眼代表着什麽意思,她死命挣扎,不给子桓占到半点便宜。

「嗯,这词不错,还有其他的吗?」比起刚才她畏畏缩缩的躲在老人背後,子桓反而欣赏她杏眼圆睁,怒目相视的模样,而且,她的声音珠圆玉润的,很动听。

甄宓别开头,不说半句话,即使身子受制於他人,在气势上她仍是不肯妥协。

「甄……宓,是吗?宓是你的名吧,很好的名字,人美、声音美,名儿也美,」他伸手轻捏住她的下颚,逼她直视着他,「袁家已经没了,你听清楚,你的未婚夫袁熙,已经死了,如果你还想着他,我劝你快点将他自脑子里除了吧。」

「我才是我该正眼相对的人,宓,听清楚了吗……」魔魅嗓音在她耳边低唤,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方才那样注视着她,「是我。」

与其说害怕着未知的未来,不如说,她是怕了那个曹丕。

是,他强硬的态度并未让她的肉体伤到一分一毫,撇开他给予的无形压力,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待她,可是他却又不断的提点着袁家已逝的事实,还有他……他这个人,她实在看不透他的喜好,他究竟想拿她如何?她的心里是有个底,但却仍然不肯轻易接受。

一路上虽然曹丕让她自己一个人独处,见着他的机会不多,可是每当他出现在她眼前,就足以让她全神戒备,而他却仍一派闲适,只是用他那无形的压力不断提点她,让她喘不过气。

「小姐,快到丞相府了,请再忍耐一会儿。」瞧甄宓又执着巾帕按住心口,负责照顾她的如意不禁出声提点,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虽然已遵照世子的交代,让马车慢行,可是身子娇弱的她还是不停的浮现出不适的神情。

「嗯。」甄宓扬唇淡笑,算是给了如意一个交代。

对她来说,快到丞相府这个消息,实在不能称为是好消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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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是谁?

子建的厢房在东侧,在偌大而寂静的丞相府里,从未听过如此凄婉哀绝的笛声,而且还是从西侧,那通常用来招待客人的客房方向传来的。

抓了谁?父亲跟兄长这次出征河北凯旋,究竟抓了谁回来?

倚在窗栏旁边读书赋诗的子建几乎是已经耐不住自己满腹狐疑,况且那美妙却哀婉的笛声也大大的扰了他作诗的雅兴,他不知道该对此人献上他的同情心还是该对他抱着怨怼,因他扰了他的兴致,却也因此一品美妙乐音。

而且这已经四天有余,把书卷卷起敲敲自己脑袋,他若不想知道此人是谁,他还算得上是曹子建吗?

将书往窗台一丢,准确无比的回到桌案,子建握着摺扇,迈开步伐,趁此刻父亲以及兄长皆已上朝的良机,他决定去西厢那里一探究竟。

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玉笛。

一曲奏罢,甄宓握着手上的笛子,望着北方发呆。

那是袁家的方向,是……这把玉笛原本的主人,他的未婚夫君袁熙战死的方向,是他亲手将玉笛赠给她的,而今,所有袁家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她只能睹物思人,也回想着,以前在袁家那自由自在,与下人不分彼此的时刻。

在那天他被带回曹军的行辕之後,她就一直很小心的藏着,不让那个曹丕知道这把玉笛的存在,现下踏着曹家的地盘,她也只能趁着曹丕不在的时候,拿出来吹奏一会儿,或是看看它,想想以前的事情。

这里没她之前所想像的那样难过,曹丕出乎意料的忙,大概是为了安顿好不容易凯旋的士兵们,还有那极待处理的朝政,不管如何,只要能少跟他见面就好,他替她安顿的厢房远比在袁家的时候舒适,下人也听话伶俐,撇开这里不是袁家的事实,她还生活的挺习惯。

只是,觉得冷清而已,毕竟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贴心的对象,没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人,包括那个贴身的如意,简直就是曹丕派来监视她的人,她倒不会在意在她面前拿出玉笛,虽然她担心如意在曹丕面前说起这件事,但她假称他早就知道,如意又能奈她何?

一袭淡紫珠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美丽而高雅,可是常常像一个无人牵引的木偶,美丽的木偶,她只望着河北方向,希望她吹奏的乐音可以透过南风,一波一波的送往北方,让他在沙场已逝的无缘夫君,可以听见她在这里对他的,淡淡的悼念。

看见那把玉笛,他知道那袭紫色身影就是这四天来扰乱他诗兴的乱源。

他原以为吹奏的人该是一个男子,後来自嘲的想,也对,如果真是男子,那依他看兄长大概不会将一个男子深锁在西厢房这里吧?

这里大概是整座丞相府里头最为幽静的院落,所在也颇为偏远,只巧得是,她的院落虽然在东方,可正好跟此院落相对,如果不是这样,依丞相府的辽阔,一在东,一在西,不管如何他也不会听见她的笛声。

望着她的背影,嗯,那边该是北面,北面高耸的墙是为了阻挡冬天时的寒风,看着墙,他不禁怀疑,北面即是她哀凄之地。

是了,这几天下人传闻着,从邺城带回来一个貌美女子,而且还是敌将,袁熙的未婚妻,如果这是真的,那依他想,这位女子就是下人口中所说的貌美女子,而且是兄长刻意从邺城带回来的。

温柔乡自古即是英雄塚,他不难想像兄长看见美丽女子之後会有冲动到将人带回许昌的举动,不过这倒让他好奇起来了,究竟是什麽样的女子……

他不由自主,隐身在花丛间,虽说偷窥非君子所为,可是,只看一眼,这应该不为过吧?

他正这麽想时,突然佳人站起身子,将玉笛靠在唇边,送气吹奏,那专注的神情,凤眼中夹带点点轻愁,更休提她吹奏的乐曲又是那样如怨如诉、如泣如慕,子建不由得看的痴了,他任才使气,活了十七年来,没见过这般宁静优雅的女子,不单是她的美貌,更让他在意,吸引着他的,是那双寂寞而忧伤的双眸。

究竟是什麽样的忧伤,才能有如此沉重而丰沛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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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甄宓的音色倏地中断,瞪着眼前不请自来的他。

看他跟曹丕的模样有些神似,她大概明白定是曹丕的手足吧?不过曹丕有些不同的是,虽然眼前的男子同样俊雅,却少了邪气,还透着淡淡的,生涩气息。

不过,她想这大概只是因为眼前的他年纪轻些所让她产生的错觉,曹家,有哪一个是好东西?

「姑娘,冒昧打扰了,在下是曹植,曹子建。」子建拱手行礼,让佳人这般凝视着真让他感到不惯,令他赶紧宁定心神,「只在东厢听见姑娘乐音悦耳动听,但似乎又听见了些许悲凄,心下奇之,故来探访,实无冒犯之意,还请姑娘见谅。」

甄宓不着痕迹的收起玉笛,「只是抒发心情之举,公子若无他事,还恕小女子失陪。」她压根儿不想撘理这个什麽子建的,只想快快离开了事,万一给他多问了,而他又到曹丕那里说了什麽,只怕这支玉笛都将不保。

「姑娘想着远在河北的故居吗?」子建淡淡开口,丝毫不在意眼前佳人是如何冰颜相对。

甄宓快步离去的身影顿时停了下来,「那又如何?」她微挑柳眉,这个看起来比她稚嫩个几岁的少年,竟也管起她的心事来,难道说曹家每个人都会读心术不成?

子建并不回答,「姑娘,想着你的夫君吗?在下听着乐音,多悲凄之色,似是想乘着南风,好为姑娘作哀悼故居之举?」

甄宓握紧玉笛,怕是眼前这个少年也已知道她的身分。

「你可以说我假仁假义,毕竟姑娘家破人亡,陷入此地困境的,正是家父……」子建低头苦笑,眼前的她对他敌意甚明,他可以了解此刻她心中的感受,在此刻为她送上一声同情的人,竟是被她视为仇人的曹家人?

「你自己也知道……」甄宓愤恨的回视他,「你自己也知道是你家害得我夫君战死沙场,是曹家害袁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曹家,害得河北百姓饱受战火摧残,是曹家,轻启战端,却在打了胜仗之後趾高气昂,甚至反过头来践踏袁家人最後的自尊……」

「包括太老夫人,还有我……我不欠你们曹家什麽,只因为你们是胜者,我必须被迫跟生长的地方分开,必须抛弃下忠心耿耿的下人,甚至我的自由……我甚至想留一件在袁家穿惯的衣裳都不行……这全是你们造成的……」

「现在你居然有脸问我……」甄宓向他走近,一字一句全像针一般扎向眼前低头的子建,「是!你是假仁假义,而我活该受你侮辱……」

「快意了吗?」累积已久的怨恨全选在此刻丢向子建,她气恨的落下泪来,「你达到目的了吧?曹家人就是以伤人为乐吗?究竟还要怎般折磨我你们才会感到高兴!说,你说啊!」

「我……我为家父以及兄长,在姑娘身上所施加的痛苦感到心疼。」子建没有推卸掉她的愤恨,只是单纯一句话,全给收下,但她可知,他也是无辜的,他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更无力阻止。

「一切都是乱世,姑娘伤心在下可以了解,还请姑娘宽心,莫再想先前伤心往事才好。」子建掏出巾帕,递给她。

以袖拭泪的她看见从他手上递过来的男用巾帕,沾着泪珠的眼睫不解的望着他,很不敢相信,在他脸上,竟找到些许真诚,与好久没见到的……关心?

这是曹家人会对她付出的情感吗?这是吗?

「姑娘不愿收下吗……」子建耸肩微笑,并不放在心上,「肯将伤心化为泪水或许是好的,」他再向哭泣的甄宓行了个礼,而後迈开脚步,「对了,姑娘,那把玉笛,是不是袁家之物?」从她刚刚提到,她不能保有在袁家时任何一件衣裳,他猜,那把玉笛,或许就是现在她暂时之生命之所系,她所保有的唯一袁家的物品。

他大概……知道兄长是用什麽方式让她对袁家断念了……

甄宓将玉笛藏在袖里,一脸戒慎的看着他。

「在下不会说出去的,还请姑娘放心。」子建淡淡说道,而後走了几步,又再度转身,「在下对乐音也稍有研究,若姑娘不嫌弃,哪天在下也抱琴向姑娘讨教。」之後,便宁静的走开了。

望着子建离开的背影,甄宓真的不晓得,她该怎样面对这个子建……回想起来,她刚刚……对他说了这麽多,对他来说是非战之罪啊!

把怨气出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她跟曹丕又有什麽不同呢?

「这个子建……」甄宓将他的字淡淡咀嚼,而後甩甩头,伴随着南风,为她掩上那扇华丽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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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建拥被坐起,回想刚刚那似真实的梦境。

他记得他听了她的笛音,之後想着出神,最後是听到下人来报,要他速速前往前厅接见父亲,他才匆忙的赶去……

仅只是这样一瞥而已,居然会将她入梦,回想那真实的不像梦境的梦,子建扬唇轻笑,梦里那美人还真是凶悍啊!

他躺下,或许睡久些,会再梦见才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又自嘲,敛上眼,若梦能成真,他希望,那位姑娘的心伤,可以随梦里的泪,而平息……

在曹家这几晚,或许真是不习惯,甄宓常常觉得自己半睡半醒。

可再怎麽梦,也未有如此真实过,玉颊碰到绣枕,饱含泪意的枕,难道她真的……哭了,而且还是面对一个曹家人,这样毫无保留的释放自己的情绪。

还好只是梦,甄宓擦乾泪珠,摸摸枕下的玉笛。

但愿这把玉笛可以一直陪伴着她吧,如梦里的人所说,不会让曹丕轻易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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