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青草绵绵,尽是说不出的一片绵密绿意。
望着滚滚洛河,江水东流去,水花泡影在转眼间即被带到老远,如花似玉美景也就仅止瞬间。
河畔栽着扶风绿柳,拍打在江水上画出圈圈点点,数不尽的涟漪,柳叶飘落,随白浪载沉载浮,再不复见;虽说往日不可谏,但又有谁能说准,来日定可追?
将马系在杨柳边,曹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所能改变,包括皇兄在朝上的刻意贬抑,往日一同游江赋诗的好友,江水仍在,人事竟已全非?
还有那,曾在洛阳城内看见的,那抹神女身影呢?
听说,她是被逼至洛水河畔之後投江而亡的。
早在伏羲时,伏羲氏的女儿宓妃便是投入洛水而死,但千百年来,有谁说过,曾在河畔旁或是江水上,看见过她的倩影?
望着无云天际,来到她投江之处,曹植什麽看不见,天若有情,能答应他,再让他见着宓妃一面?拿起书卷,逐字念下,究竟是哪位宓妃,可以听见他对她的感念。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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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的袁绍,在官渡大败之後,其子也遭曹操的兵马各个击破,袁家的势力在此刻终於全然瓦解,袁绍的领地已是曹操所有。
很难让人相信,在出征官渡之前,在邺城外那飘扬在空中的「袁」家大旗,是那样高耸昂扬,而整齐的兵伍又是如何的壮阔凛然,如今,映照在空中的「袁」字大旗仍然历历,只是,景色有些不同了。
晨曦待发的天色如今转成日暮时分,似乎与袁家的命运相辉映?
在城中的太守府,日暮时分显得格外冷清,厚重朱门无人看守的由它晃荡,随风拍摇,原本悉心整理的花草似乎也印上了慌张杂沓的神色,主厅堂只点着微弱灯火,本该为伺候主子而奔走的ㄚ鬟下人,所剩无多,怕是个个皆已朝零落朱门走出,也让花草印上仓皇神色的罪魁祸首?
一头白发的太老夫人手执拐杖,与破败环境不相称的穿戴整齐,端坐在厅堂的主位上,两双老眼有神的盯着摇落的朱门,似乎在等待什麽。
「奶奶,用膳了。」一名美丽女子托着漆盘,盛着一碗粥,恭敬的来到太老夫人的面前,将粥轻柔的端上一旁的桌子,「奶奶,用膳了,是宓儿替您做的清粥……」她自顾自的说着,并没在意眼前的老人宛如石像般的不撘理她。
「如果奶奶不亲自动手的话,宓儿可是要亲手将米粥喂入奶奶的口里的。」女子微挑细眉,一边悉心将粥吹凉,还不忘对老人语带威胁。
太老夫人并没有撘理那支盛满米粥,悬在嘴边的调羹,迳自望着破败的大门,而女子也不放弃的在一旁劝慰,执调羹的手更是未动半分。
许久,夜色笼罩住两人身影,将门外最後一抹余晖也给带走之後,久到以为眼前的老人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之前,太老夫人这才将眼神转向她,在几乎看不清她的全貌的夜色中,她仍是清楚看见了,挂在年轻脸庞上那抹淡雅浅笑。
即使再如何心如铁石的人,此刻又怎能不动容?太老夫人不由得老泪纵横,「宓儿……老身,老身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甄家啊……」她紧抓住女子的双手,弄得女子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甄宓只好将调羹收回,一手执碗一手安抚着痛哭失声的老人,「奶奶何必这麽说呢?」她知道太老夫人是指今早由士兵传来袁熙,她的未婚夫君战死,再加上所居的邺城遭破此事。
「宓儿,你快走,曹贼已经攻进来了,他们迟早会到这里来的,现在逃还来得急……」太老夫人扯着她的衣袖,神色有些狂乱的朝她吼着。
「我不走,宓儿不能走……」甄宓任由她扯着,从怀里掏出巾帕来,为老人拭去泪水,「虽然宓儿仍是袁熙未过门之妻,可情份犹在,宓儿如何能丢下熙最敬重的祖母一走了之?」
太老夫人摇头,簪紧的珠花,亦如断线珍珠般散了一地,「都是老身不好,误了你……」这个乖巧又懂事的孙媳妇,是袁家没那天大福分将她风光迎娶进门,是早死的袁熙没那个福气,连带的也耽误了一个美丽女子的大好青春。
「快别这麽说,奶奶。」甄宓仍是语调轻柔,拍拍老人的背,而後再度端起粥来,「粥都快要凉了,奶奶,让宓儿喂你,趁热吃了吧?」
老人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喂去,吃没几口,太老夫人这才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宓儿你呢?」这碗粥给她喝了,那她自己怎麽办?
执调羹的玉手有那瞬间的轻颤,她微微一笑,「宓儿吃过了。」
太老夫人看着她,而後将她手上的碗接过,自己吃了起来。
这个孝顺的孙媳,怎麽可能比她这个奶奶还要先用膳呢……
「下人,是不是全都走光了?」太老夫人拭去眼中老泪,将盛粥的碗摆回桌上。
「是……」甄宓淡淡点头,取来最後的火摺子将仅剩的两根残烛点燃。
就着两根微弱烛光,环顾本该华丽气派的厅堂,甄宓不由得感慨起世事无常。
那碗盛给太老夫人的粥,已是最後的米粮,打从大早曹军破袁军的消息传来之後,府里下人即在她的指挥与允诺之下,将还值钱的东西全都给了他们,连带钱财食粮,他们替袁家工作大半辈子,有的甚至还是在袁家安身立命,但如今袁家已垮,树倒猢狲散,既然袁家无法给他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那遣散他们,让他们各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已是袁家能为他们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还记得早上那个时候,她将所有下人依照太老夫人的指示全都给召集来前厅时的情景……
「夫人,」即使甄宓仍未在袁熙的明媒正娶之下过门,但看在这些日子主子不在的时候,都是由这位未来少夫人打理家务的,因此所有的下人对她是敬爱有加,自然将「夫人」称呼早日奉上,「您找我们大家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麽要事?」跟在太老夫人身旁已久的奴婢小桃,站在所有人前面打头阵问道。
因为这实在不像夫人的作风,平时的夫人优雅而睿智,做起事情总是深思而後动,哪里有过像此刻将所以下人慌张的召集起来的情形发生?
站在下人面前的甄宓显得心情有些忐忑,贝齿咬了咬唇,老实说就连她也才刚听闻这消息,心底也还没拿捏好分寸,可她知道这种事情必须及早让他们知道,但,怎麽说?
「你们……」下人众多,在後头引颈而盼的或是站在外围的也不少,她伸出双手要他们全向前靠拢来,「过来点,好说话。」
「可是夫人,这麽一来,花草……」一向为袁家照顾花草的长工不免顾忌。
「别管了,此事比花花草草重要。」甄宓抚额下令,才让一群下人心痛的踩上照料已久的花草,而负责的长工早已躲在角落痛哭。
「我找你们来的原因是……」她做好心理准备,朝众人凌空放出一声平地响雷,「熙……也就是你们主子……在沙场上身亡了……」她低着头,落寞神情叫人看了於心不忍。
所有下人齐声惊呼,「怎麽可能」、「主子居然……」、「不会吧」等等声音像火舔乾柴迅速蔓延开来,众人的慌乱只怕是在她的预料之中了。
「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毕竟还是有当家主母的架势,甄宓一句话让鼓噪起来的众人又慢慢安静下,「现在,你们已经不欠袁家什麽。」她朝身後的总管使了使眼色,总管将一大叠卖身契约全都堆了出来,摆放在前庭甬道上。
甄宓用火摺子点燃契约,引来所有人惊呼,甚至有人还差点抢上去阻止契约被烧毁。
「夫人!不要啊,我们不离开袁家……」不少下人甚至跪下,还有一些下人的儿女更涌上来拉着她的裙摆,央求着她。
此景让甄宓懵了,看着眼前不少跪下来央求她别遣散他们的下人,或是站在後头低头啜泣的ㄚ鬟,甚至是……她低下头,看着这些可爱稚子,眼眶一阵湿意顿时涌上,点点清泪自芳颊滑落下……
怎舍得?她虽然只进袁家半年,甚至还只是以一个未过门的夫人身分,可跟这些下人朝夕相处,虽然时日无多,但跟他们、跟这块土地,所培养下来的真情竟让她狠不下心斩断与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让他们留在这里,对他们没有好处,她知道,很多人家中还有父母要喂养,而且……她伸手摸摸孩子们稚嫩的脸颊,这些孩子呢,是无辜的,就算他们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们的亲人着想啊!
「袁家……已经不能给你们什麽了,总管……」甄宓握了握孩子们的手,之後,将他们每个人推还给他们的爹娘,「结算帐房里头的银子,分给他们吧……」她拿起巾帕拭泪,天晓得她究竟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狠心推开那些孩子们?
「我们不要银子,我们只想……陪夫人跟太老夫人直到最後啊!」小桃穿过人群,跪在甄宓面前,使劲将那堆已化成灰烬的契约捧起,那些长年束缚着他们的契约在她伸手触及织下全然化成灰,看不见上头的字迹,也看不见那些情分,直让这些随风扬去。
「夫人……」
「对了……」甄宓勉力克制嗓音中的哽咽,美丽脸庞上那仍未拭乾的如珠泪水,梨花带雨的模样怎能叫人不心折?「总管,将厅堂内或是其他厢房里头值钱的东西,还有灶房里头的米粮,能吃的能喝的,全都任由你们带走……」
「夫人……」总管也傻了,没了这些,留在这里的她跟太老夫人,要如何自处啊!
「快去打点,时间紧迫。」她并不晓得什麽时候曹军会攻进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就算是一刻钟,她也要把握一刻的时间。
许多人以为她回心转意,但在听见她说出这些之後,他们知道,她是真心要遣走他们,没有任何情份的,不留余地的……
「大家听我说……」甄宓环顾众人,眼底的泪教她无法看清眼前的他们,她执着巾帕咳了咳,引来ㄚ鬟们上前关心。
「没事……」她扬手制止她们,回了她们一记惨然浅笑,「听着,曹军胜了,我们袁家已是家不成家,袁家没法子再像以前那样……保护你们。」
「领着你们手上的盘缠,现在曹军不知道何时会攻进城里来,你们赶紧走吧……领着妻小,父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她哽咽的几尽说不出话来,「别再说、别再说你们……不想走这些话,你们还有大好将来……」
「去吧……快走吧,离开这里……」她对他们,何止不舍,更有着忧心,但她早已对自己承诺,她要力保他们直到最後一刻,在这座城池即将化为战场之前,她要张开她自己的羽翼,能保他们到何时就到何时。
「那……夫人呢?」总管不免耽忧的问。
「我跟太老夫人独自留在这里。」
此语一出,立刻引来所有下人的反对,甄宓只能用感激的泪眸回望着他们,此时此刻她知道,袁家能够有他们这群肯替主子忠心至死的下人,够了,值得了。
「别再说了,我……我跟太老夫人心意已决。」甄宓再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环顾所有下人,无一悉漏,而後翩然转身,「走吧,离开这里。」
看着她如此绝决,下人也只能拿着她所赐的盘缠与米粮离开这里。
「夫人,小桃的份留下。」小桃将自己的米粮交还到甄宓手上。
「这……」她错愕的看着手上的米,再看看同样泪湿衣衫的小桃,为她。
「夫人你可以不用膳,太老夫人总要吧?」小桃将米往甄宓手上推了推,「为了太老夫人,收下吧,好吗?」
甄宓感觉到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河再度溃堤,她动容的抱了抱小桃,「谢谢你……」
「小桃才该谢谢夫人……」她环住甄宓的身子,而後分开,「珍重啊,夫人……」
甄宓点点头,看着她背对着门,向她,或者该说,向整个袁家挥别,而後跨出门槛,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这米粮就是小桃留下的,而今也用完了,甄宓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只担心太老夫人,要是不进食,可怎有法子撑过三天?
算了,她与太老夫人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但不管如何,就算是抛掉她的性命,她也要尽力保住太老夫人到最後。她熄掉火摺子,正准备将碗给收拾乾净时,赫然发现太老夫人只喝了半碗。
「宓儿你也该饿了吧?」太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和蔼慈祥。
「你已经为袁家做的够多了,我这老太婆又怎能不为你多想想呢……」
甄宓捧着已经凉了的半碗清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奶奶,我……」
「喝了吧,你要是有什麽三长两短,我该怎麽去跟熙儿交代呢?」
「奶奶……」甄宓看了太老夫人,而後喝下那甘甜的清粥。
就在她将米粥喝尽,并且准备将碗收尽里头时,朱门外突然传来了人们声响。
夜色昏暗,虽是看不清楚,但从衣饰来看,应该是士兵……
而那衣饰却不是她俩所熟见的,袁家的士兵,这麽说来……
太老夫人赶紧将烛火捻息,而後加紧步伐赶上甄宓的脚步。
「奶奶?」听见身後传来急促的柺杖响声,甄宓狐疑的回头,却遭太老夫人一把按住芳唇,「别出声……快到灶房去!」太老夫人毕竟是年迈了,气喘吁吁的只能将这句话给说完。
甄宓没敢怀疑,扶着太老夫人,拖着沉重而仓卒的脚步,摸着黑,跌跌撞撞的来到灶房。
「奶奶?」甄宓只能透过月光,看着太老夫人朝炉灶底下探了探,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太老夫人将双手煤灰给敷在甄宓脸上,「等等若有人进来了,你千万别说话,知道吗?」她才知道太老夫人此举竟是意在保她周全。
甄宓感动的点点头,直到太老夫人将手上煤灰全都抹在她脸上,而後太老夫人将手洗净,「走吧,再躲也是无济於事,我们出去……」
一道火光从偏房回廊探来,两人走在回廊之间,没想到如此快即给人探着。
太老夫人将甄宓拉至身後,透过火光,她们两人都看见了。
一个俊雅男子,正目光灼灼的,探向老人身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