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tude — 山城

BGM:

杨乃文-我离开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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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修改了几年,对这个故事而言,我猜已经算是个完整的交代了。

2018年1月30号,L在西北旅行,传了数十张照片,青一色布着铺张白雪的山中城镇,然後说,人在山城,想起你写的山城。於是我想起这个修整了两三年却依旧无法拍板的故事。

如今也是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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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这里开始,离河畔最远的那条巷子底。

岛国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古怪,我在理当已入隆冬的时节,顶着媲美三月小阳春的诡灿阳光,徒步越过半个山城走去巷子底的小书局。

说是阳光,一旦被拢进了顺坡而上的矮墙阴影之下,风一吹,还是冻得人膝头发抖。灰青色的石砖缝隙里挤满了青苔,指尖轻轻一拨,那嫩绿搔过指腹就像是幼猫耳後软糯细密的绒毛。

不算太窄的巷子把天空挤成了个整整齐齐的方。沿街店铺紧闭着两层楼高的旧木门,斑剥的匾额与掉漆的塑料招牌并肩在焊花的阳台栏杆旁罗列,巷子不算太长,但石砖地上凹凸不平的裂隙,依傍着向上攀缘的山势,默不作声的把街道的两端拉得更加遥远。我在经过一个小到得侧身才勘勘能通过的胡同时拢了拢大衣前襟--那里的风总是冷透得很,虽然比起小镇因为终年阴雨、从没有真正散去的潮湿寒意,我更喜欢从摸乳巷吹来的冷风一些--不过倒也没有理由拒绝手边的温暖。以前走到这儿,我都会跟一旁吆喝着聊天交际兼卖面包的大婶要个刚出炉的杂粮抱着暖手,那群围在一起笑声简直要掀翻整条巷子屋顶的婆婆妈妈们会愉快的问候我几句,这麽多年来,从上小学了吗上国中了没考上哪间高中书读得怎样一直到最後几年的交男朋友没有......难得清静一回,却觉得这巷子沉默得令人发慌。

每年冬天我都会回到这里。这不是我老家,也不是我父母的老家,我如同回游的鱼一般年年往返,十几年来,小山城的冬季像是扎了根似的在记忆里如影随形,几乎要是我整个人生的长度--却与血缘的牵绊毫无瓜葛。

书局蜷缩在巷子底左手边的角落,木门早就阖不上了,乾脆摇摇晃晃的开着,风一吹就在权充门挡的石块上撞得啪啪作响。早先这儿本来是家相馆,再更早一点--那时我还没出生,更遑论亲眼见过--开了家营业将近半个世纪的老药局,小的时候钻进相馆理探险老是被那股散不去的浓浓药炉味儿薰得受不了。相馆主人是个老先生,时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笑呵呵的招呼我们吃糖,那时我和几个男孩子混得风生水起的,对其他孩子呼来喝去,老先生总叫我们别欺负其他小朋友,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才好玩云云,然後每年寒假要结束前都把我们喊进去拍张照。相馆里的所有摆设都是木制的,木制的高柜、木制的陈列架、木制的长桌、木制的相框,在终年阴湿的小镇里年复一年的烘出了股霉味,淡淡的,跟药味混在一起时不怎麽好闻。

不过年纪小的时候才不管这麽多,那怕大人都对那怪味敬而远之,对孩子们而言,人少的地方叫神秘,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叫刺激。从门外看去,相馆昏暗的门廊简直有着至高无上的吸引力,布置成数个主题的角落满足了生而有之的探险欲--比我们还高的吧台与高脚椅、直顶天花板的书柜与贵妃沙发、一张布好餐具的晚宴长桌,有时上头会应景的摆两盘苹果--彷佛做为一个小山城的孩子就得懂得如何在大人也不愿进去的老相馆里游戏一样,与山坡上打滚捉虫鬼抓人相等质量的童年回忆,有一大半就是在老先生的相馆里钻出来的。

书局是这几年才开张的。相馆里的老先生过世之後,铁门被他的儿子和孙子锁上了,从此之後就再也没有见谁走进去过,渐渐的,孩子们玩耍也不再往这里钻,等到某一年终於看见有人从门後走出来时,大夥儿才猛的想起从前还有这麽一个地方,可惜那时大家早就都不再是横冲直撞东奔西窜的年纪了。老先生的孙子,那年我还在举着树枝给男孩子背着骑马打仗时,人家已经背着中学的书包,顶着隆冬的寒风走路到山脚下上辅导课去了。小孩子对於比自己还领先前一个层次的中学生总是抱持着偶像一般的憧憬,但在其他孩子闹腾着要跟相馆哥哥一样上国中时,我只疑惑着那个永远冷着一张脸,在阳光渐歇的黄昏下楼来给老先生送大衣的少年为何从来不曾笑过。我特别认真的在相馆的各个角落里东翻西找,而这里明明就是个这麽好玩的地方--每天他带着大衣走下楼来时,板得硬梆梆的脸上总找不着一丝笑容的蛛丝马迹,像是被他偷偷藏在这栋楼的哪个角落里,偏不想让别人家的孩子瞧见。

当然,直到他和父亲一起锁上了相馆的大门,我都没有找到一点堪用的线索。那天他们提着行李离去,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连难得的冬阳都没让他脸上终年不化的玄冰溶去一星半点。

第二年回去时,怎麽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晃悠也没看见他背着书包下山去的背影。第三年也是。之後我就没有再试图找过他了。就像每个人生阶段总有几张脸孔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他与那几个某天突然搬走的小玩伴一样,在我的童年剪影里,一日日逐渐糊成一团难辨的墨渍。

却倒是没有真的消失过。

我在书局门口探了探头,灯光不算太明亮,不过也还过得去。就像所有乡下地方的小书局一样,来光顾的大都是老邻居,柜台里空摆着收银机却没人掌柜似乎已经成了某种习惯--我攀上了有些高度的柜台,从外头向摆在最内侧的收银机伸手。

第一次注意到书局的存在也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事。

考高中那年只回来待了几天又急急赶了回去,根本没空走到这麽远这麽深的巷子里来;刚上高中,社团正玩得起劲,自然没时间在这儿停留太久,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怀念小时候大家一起尖叫追逐的所有大街小巷--山城蜿蜒了小半个山腰,每条街都曾是我们的堡垒。

睽违数年,有天终於走到了巷口,本来还没想走到尽头,顾着跟大婶阿姨们聊天,猛一转身,一个背着中学书包的少年从我身旁经过,我突然想起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块脸,然後跟着想起那个相馆的存在--接着脑袋一热,回神时人已经站在巷子底了,正朝着左手边的角落探头探脑。

过去带着充满大人世界格调的陈设早变了个样儿。从门口看进去,白铁货架像铁桩一样的将挑高大厅与实木地面撑起的复古优雅钉死在地上。药味与霉味都消失了,唯独门口那张摇椅还在,晃悠晃悠的在寒风中里摆荡,椅背上披着一件深灰色毛呢大衣。

穿上中学制服那天,我想起了他。我平日里不住在山城,学区不同,自然不会跟他穿一样的制服背一样的书包--但我妈在摆弄着拖到地上的裤脚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啊呀,这下跟相馆哥哥一样上国中了不是吗--有没有觉得自己长大了?

那时老先生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想起那个冰块脸哥哥。我把小学读完,然後上了家里附近走路只要五分钟的私中。都市人多,学区分得密集,後来我才知道同样是上中学,他得从半山腰走到山下再搭两班车辗转抵达市郊,跟我大马路过两个红绿灯的路程完全是两回事儿。

我问妈知不知道他过得怎样,她说,嘛,只听几个大婶讲过人已经高中毕业上大学去了,暑假偶尔会回去看看--人跟当初离开时比起来倒是没什麽变。

後来我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上的是市内的名牌高中,男校,出於我也说不清楚的好胜心,觉得自己非得考上分数最高的女校不可。就凭着一股冲动,也说不清是为了什麽--说也没说过几句话,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玩伴,照面是打得挺多的,但除去那张冰块脸与颇有仙侠气的名字,这分明就是个过路人。

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我还是年年跟妈在冬天时回到那山城走走逛逛。妈大学时有个闺密的老家在山脚下几站公车距离的小镇,有年冬天去拜访时临时起意独自上了山,没想到在山里迷了路,好不容易绕出来时,却发现天色已晚,公车都已经停驶了,小镇办事处一个意外热心的年轻公务员带她到某个人家借宿一宿,没想到街坊邻里听说有外地小姐来都争先恐後邀她来家里作客,最後终於从山城居民的热情里逃脱时,大半个月都要过去了。後来乾脆年年都来小住,跟当地人混了个熟,还嫁给了终於升官可以调回都市老家的热心菜鸟办事员,几年後有了孩子,买了间距离河畔只有一条街的独栋楼。

我的记忆里始终有着这麽一座小山城。从我有记忆以来开始,冬季的萧瑟是它不曾褪去的外衣,灰青的石砖墙与漫过山坡的青石板路同色,天刚亮时见不到任何人影,像是一声垂在翠绿山腰上的空洞的叹息。

在我心中,这城从来没有春天。

上了高中之後,视野突然开拓许多--小时候心心念念就是在学校当孩子王或是寒假回山上当孩子王,上了国中想着赶紧读完书考完试,等到终於考上了高中,也早已脱离了玩心重的年纪。身边同学们各个鬼灵精怪的,对未来充满诡谲而天马行空的计画,我的生活突然间充满了各色各样的奇异挑战--玩社团,玩科展,找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比赛闹腾--有些玩出了成绩,有些失败了,被我们当作补习班塞在课桌抽屉里的传单一样毫不在意的扔进回收桶。最後一年升学考试前夕,我被社团的後辈问第一志愿是哪里--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问过当年相馆老先生的孙子高中毕业後去了哪里。

有些人只会在走到了某个似曾相似的关卡时,突然被从记忆深处打捞上岸。平顺的康庄大道上他们不曾被你想起,但面对着荒芜晦涩、看不清前路的交叉口时,突然之间,忆起他们便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儿,像是在异国的温室里想起故乡的原野一般自然。这究竟算不算是遗忘,我也说不清。

放学後,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又想,最後决定不问了。

记忆里的那张脸已经模糊到怎麽也回想不起的地步。眯起双眼,就在视野里淡然的褪去了五官。

书局的收银机旁摆着一个相框。木制的,看上去挺粗糙,上边两个角落有点儿歪--漆工倒是不错,均匀平整的天蓝色。整个相框连着背後的硬纸脚架都蒙了不少灰,唯独正面压着相片的玻璃窗口乾净得不得了,连个指纹都没有。

我伸长了手去构那摆在柜台最里边的相框,整个人都快趴在了柜台上。

这几年市政府打算开发依山傍水的小城作为观光景点,从河岸到山腰上所有老旧商店都可以申请翻新,我前几天刚到时还被凭空出现的摩登店面吓得不轻。游客通常走不到这几条挨着山林的小巷,不过屋子确实也老了,几乎所有店家都同意重整门面,投票表决之下过半数的老城街区都要翻新了。原本住在自家店面楼上的居民在年前就搬了出去,游客几稀的淡季里,俨然是座荒无人烟的城。

只有那间书局还敞着两楼高的大门,连年潮湿让木材变了形,风一吹,那沉沉的撞击声却像是来自半个多世纪前的轰响,即便来过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老去,它的声音依旧响亮如昔。

厚重的大衣和围巾让我整个人根本灵活不起来。好不容易要摸到相框边角,突然有只手从我眼前慢悠悠的伸来,套着深灰色毛衣,毫不费力的把相框拎走。

脑门一痛。我摀着後脑杓挣扎着滑下柜台,只见那人双手环胸,手上还拎着相框一角--估计就是刚才敲上我脑门的凶器。

唐如剑板着那张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改变过的冰块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瞧。

「你可以再笨拙一点,」他说,伸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捉着相框的手也顺势放了下来,一群学龄前的孩子列着队,对镜头露出拘谨的笑。「等你拿到手,相框大概也摔了。」

「是不会走进去拿啊。」

我对他摆了个鬼脸。「凶什麽凶啊,我一个善良优质的好公民怎麽会擅自跑进店家柜台里呢。」

「少来。」

不过就是犯懒了,唐如剑又敲了我一下,被我一缩脑袋就闪开了。他转过身向一行行货架深处迳自走去,阳光被他甩在身後,背挺得老直,逐渐被黑暗吞没。

年近三十的唐如剑,从背後看来跟十五岁时没什麽两样。长高了不少,肩膀宽了点,步伐大了些许--剩下的,那年独自走路下山的年轻背影的依旧寂寥,简直要把书局走成了崎岖难行的石砖路。

唐如剑和我重逢的那天是春天。我参加了举国轰动的学生运动,在外边断断续续的静坐了将近一个月。唐如剑是穿着律师袍来的。当时我没认出他来,在一整群黑压压的义务律师团中他并不特别显眼,我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穿过人群走过身旁,走进重重戒备之下的议场。

当时只觉得最後头那个男人的背影怎麽这麽眼熟,连回头时露出的正脸也是--头一低,马上把这件事儿给忘了个乾净,义愤填膺的跟着身旁的人高喊反黑箱救民主。

而他会认出我来,是我怎麽也料想不到的事。

「还愣在那里做什麽?」在身影完全被阴影吞没之前,他停了下来,向我的方向微微偏头。

还是有些不同的。我一面在心里窃笑,一面快步走上前,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那年冬天,我照例回到山城,看见在热闹的商店街尾端悄悄开了门的老相馆,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绷着脸在门外空无一人的摇椅上披了件呢绒大衣。

他转过身走进屋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像是这麽多年以来,他不曾缺席任何一个小山城的冬日午後--在此同时,我从一个没断奶的孩子长成了女人,换下球鞋与长裤,小心翼翼的习惯了如何在高跟鞋里站稳脚步。

从他刚离开时跑遍大街小巷的找人,到之後装作无心的探问--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的回来了,回到这座早已没有他位置的山城。

我好不容易跨过了老相馆的门槛,却又不由自主的忐忑了起来。

他从货架後头走出来,看见我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的瞧了好半晌也没动作,片刻之後终於开口了。他说,好久不见,你回来了啊。

不知为何我一听到这句话就笑了起来,笑到脸颊发酸肚子发疼,蹲下来抱着膝盖,最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唐如剑被我一撞,整个人向旁边踉跄了半步,偏头藉着身高优势鄙视的瞟了我一眼。明明没有开口,我却好像听到他用清冷平板的语调说,我不跟低能儿计较。我窃笑着快跑几步,转身面对着他倒着走。

「......看路。」他皱起眉头。

「这样才可以时时刻刻看着你啊亲爱的--」

「李辰,听话。我刚补完货,地上东西很多。」

他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我伸出手。

「过来。」

终於,在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後,唐如剑请我到店里头喝了杯咖啡。我终於能静下来好好打量他。在我眼中,他的模样一直都没什麽改变,依然是那双冷得令人发颤的眼睛与刀刻似的眉,头发是长了点,但薄薄的削在後领上方,露出明显没怎麽晒过太阳的颈子。

但我无疑已走过了人生中变化最大的一段日子--对於他能认得出我还正确地喊出我名字这点,的确有满肚子的问题有待求证。他看向窗户外头零零星星没几个人经过的街道,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与我正好相反,在少得可怜的假期中,他总在夏天回来。上了大学之後,有时想到就会回来走走,但冬天总会待在市中心的家里过年,十几年来就这样跟专挑冬季回来的我错了开。

他知道我的名字--好歹母女两人都是轰动全城的风云人物--爷爷过世後,他上了高中,就三不五时上网用我的名字和学校搜寻,看看一些我参加竞赛或是社团表演时的照片。

「就当是关心以前老吵得我无法念书的死小孩的动向吧。」他嘴上说的坦然,眼神却转向窗外。

「看看是不是变成了社会的祸害……」我吸吸鼻子,颇为不满的朝他一瞪,「好吧,你後来的发展挺平凡的。」

「值得嘉许。」我再次用发红的眼眶瞪向他时他又补上了一句。

窗外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他放下马克杯,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凝视着俯瞰整座山城的风景,久久不发一语。

「我一直以为,离开这里之後,我能过得比以前还要好。我曾经想过离开之後的生活将会如何,上学不再需要翻山越岭,看电影与买书都只在几条马路之内,只要有零钱和一张地图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在车河中穿梭,与川流的人潮擦肩而过,在擎天的大厦顶楼抽上一支菸,看着太阳跌进锯齿状的水泥地平线深处--生活中没有翻不完的山坡,没有只留得住老人与孩子的迟暮邻里,话题不再只绕着谁家的女儿嫁进市里、谁家的孩子又被父母留在这个垂垂老矣的城。

「我从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憎恨着这里,直到离开为止。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被进了城市的父母亲抛下的孩子。」

一股寒风从没有关上的店门口吹来。唐如剑身上只穿了件毛衣,他抚抚手臂,低下头,像在对着整座山城呢喃。

「但很快地,我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就在我第一次想向巷口豆浆摊子的老板娘打听你的消息的时候。」

灯没有开,他背对着我的身影还是挺得固执,那个少年走出了七岁的我的视野,十多年之後,终於回到了眼前,像是我们都筋疲力尽的独行了好久好久,错过了无数年,终於在起点重逢。

「这个山城,你,都是我无法放下的东西。」

我一步步地向他走去,然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住了他。

那挺得比谁都还骄傲高冷的背脊,原来其实也是有温度的,颤抖着,从我们俩紧贴的双手真切的传了过来。

重逢的那个冬天结束之後,我回到了岛国南边终年艳阳似火的学校,唐如剑则托了人顾着店面,回到山脚下。我偶尔会想起那句话--真正的生活总在他方--但比起梦幻而诗意的想像,我的生活持续着,考试、作业、报告、重补修,距离岛屿北端的日子简直需以光年丈量。我也说不清楚哪里是生活,谁才是他方。我亟欲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人--但唐如剑其实平时是有工作的,现实至极,醉生梦死的死大学生显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律师的笔挺西装和不苟言笑的形象--我承认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说不定比一个住在落魄山城里的小书局老板还要更适合他。他住在离山城最近的城市,父母都不在国内,有时连过年都没回来,他才开始在冬季独自一人回到这里常住--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大概要到山城被拆迁的那天才会相遇。

他似乎毫无迟疑。打开了老相馆的门锁,整顿店面,理货上架,在空无一人的小洋房里煮起咖啡。

货架的尽头是一个大约只占整个大厅四分之一的空间。老先生的家具大多都送走了,惟独吧台和属於它的角落留了下来,被唐如剑修整後从原本装饰性的摆设摇身一变,还真有点实用性质--至少用来调两杯饮料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年的新年节,最後在咖啡、可可与老相馆的气味里度过。离开的前几天,唐如剑带我上了二楼看看他一直到高中之前的房间。

约莫五六坪大的宽敞房内只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两人使用也不嫌挤的大书桌、以及一个顶着天花板的实木展示柜。这是乌心石,他在我忍不住敲敲那看起来昂贵得不得了的厚实木板时顺口介绍了下,害我正好敲在上头的手僵着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装作没事人似的再来两下。

四周的墙面光裸,有几处还留着撕除壁纸时的痕迹,他说原来的壁纸因为窗户连年漏雨的缘故不得不换下,後来一直没时间重新粉刷,於是就保持着这环堵萧然的光景直至今日。

他走到窗前,靠在映着窗外阳光的书桌旁,「我以前就在这里念书,每到下午就会听到一大群小孩的尖叫声,探个头就能看见他们远远的从巷子口跑来。

「在冷得让人不想出门的冬天,却总是比一整年里其他时候都还吵。我瞄两眼就知道,一定是那个老欺负同伴的小恶霸,今年又回来祸害人间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半张脸被拢在阴影里头,向着我的嘴角边沾着抹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弯。

我瘪起嘴来,其实心里暖融融的,连湿冷的寒风都可爱了起来。

「你回来时总喜欢招呼大夥儿到我家楼下闹腾,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不过靠近门口就没法从二楼的窗口瞧了,」他突然伸手拢了拢後襟,「所以我只好拿着爷爷的大衣下去给他送衣服,走到门外,穿过一整群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事实上,应该是想看仔细一点。」

心理喀噔一声,像是有个错位多年的卡楯突然滑进了位置。

「看什麽更仔细一点啊?」

我故作轻浮的对他挑了挑眉,其实心脏狂跳着,在他头一低,沉沉的笑出声时抵达了前所未见的高峰。

「看你啊。」他说。

「那个小恶霸每次来都像个土皇帝一样,小小年纪的就知道要结党营私鱼肉弱小......明明一夥人在跳绳,但她就是有办法让自己玩得最多次,让别人只能站在旁边傻呼呼地看她玩替她甩绳子。一起玩躲避球,别人被砸一次就得出局,怎麽她在外头接了几球後就又跳了进去,砸得重了点,还会有小男生小女生跳出来为她主持公道......

「从上头看真是荒谬得紧,但一走下楼,每个人的神情却又都认真的不得了,好像能混进你身边跟你一起玩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一样。」

他垂在桌缘的手细细的摩娑暗褐色的木纹,垂着头说着说着,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突然向後一仰躺倒在桌面上,阳光在他身上轻轻荡漾,像童话里缓缓沉入海底的王子。

「这里明明没有什麽好玩的,我从小到大都这麽认为。我开始好奇这小魔头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麽--然後,有一天,」他把手臂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那个小女孩问我,哥哥,这里不好吗,你为什麽不开心?」

风停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掩在布帘下的百宝箱,而他正捉起我的手,以掐着心尖的力道,轻轻按在布帘上。

沉默在我们之间不到五步的距离里发酵,我似乎听见了冒泡的声响,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七岁的我翻遍了整座山城仍遍寻不着的线索,如今昭然若揭,而那人此时此刻不再像当年那样离去,拉着我,要我和他一块儿推倒童年时隔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高墙。

那眼神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被风吹得乾涩的双眼里。我突然想问问七岁的自己,要是知道他一直以来就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直到离去的那天为止,究竟还会不会如此固执而坚持地、小心翼翼地追逐他的步伐,患得患失,攒着那块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放在心中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我在心里回答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狠下心来,对自己说,这座城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我的心,必须时时刻刻向着那些从未旅行过的地方。」

热巧克力是唐如剑唯一能量产并保证品质的饮料。光就这点看来,他中年失业以後要把小书局改装成咖啡厅赶流行是绝对不可能的。

幸好我不喝咖啡。但他在和我有约的那一天都会到山脚下那间位於河畔的连锁咖啡店外带两杯热美式,一杯作为下午聊天时的良伴佳友--以那份为他赚饱了荷包同时也伤透了肝的工作而言,咖啡可能比爱人还更加必要--另一杯则会想尽办法哄我喝下去。二十九岁未婚有房有车的唐如剑自顾自地把手中的饮料喝完,然後微笑着转头看我,对我说,喝下去就不会苦了。幼稚又没有营养,让人不忍直视。

但现在他会对我笑了,偶而还会伸手捏捏我的脸颊--不过那每天跋山涉水上学去的韧性倒是让我有些消受不起。

我们的关系处在极其微妙的境地之上。我一放假,就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问我几时回去;过年守岁时发了群组简讯道新年吉祥,他的简讯在下一秒就闪了进来,说会帮我许个科科全过的愿望;我才坐车到山脚,他人已经站在村子口等着接我上山;我回南部上学,他请假开了五个小时的车载我回去,再独自回到岛屿的北方。与他见面时大多是我缠着他拌嘴,他自顾自地喝着咖啡,然後两个人并肩坐在他宽大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各自忙碌,他会嘲笑我是没断奶的小鬼成天喝巧克力看漫画。

有时我睡过午觉才去找他,他就坐在门外的摇椅上前前後後的轻晃,摘下眼镜,没多久後又戴上,然後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那时我总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唐如剑像是一台接不上频道的收音机,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呼吸都深怕搅扰了好不容易接上的频率,每走一步路就低头端详溅上裤脚与皮鞋的尘埃。此去经年,藏不住都会人的利索,他也许还觉得试图回想那些遥远的陈年记忆实在矫情的可以,但又对旧日时光的一切感到无措--一点微妙又委屈的歉疚。我没有说破,尽管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我猜他正尝试着让自己变回小山城冬季的一部份。

我们都正试着在心里辟出一个位置。老城,离去的人,回来的人。把对方重新放进心中那曾经因为求之不得的思念而隐隐作痛的地方。这样徒劳地挣扎,在静得像是死去一般的山间古城里,却反倒磨去了再相逢那时无以名状的急切,有时从河畔的房子里向山腰那儿望去,想像寒风里木门如洪钟,他就坐在摇椅上随着风缓缓地晃悠,一声一声校准因为迟归而显得格格不入的心跳--我总觉得,好像终於可以停下脚步,好好地睡个午觉了。

这样的一座山城里能有他在,会笑易怒,别扭又委屈地承认自己想回到这里,何其有幸。

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昂贵的乌心石展示柜里放着一个相框,上边两个角落有点儿歪。我一眼就认出照片里那群学龄前的孩子中有个穿着深红小碎花法兰绒洋装的我。两手插在镶着蕾丝的小口袋里,噘着嘴,孩子王一般地被拥立在相片中央。

「重新装潢的时候找到的照片。」唐如剑说,正好窗帘轻轻一掀,荫影翻飞之下,他露出一个几近困窘的神色。

「不是拆掉了很多家具吗--就捡了一点材料回来,试着做看看。」

「这是爷爷的衣柜。」我反覆摩娑着相框的边角,他又说,也许在爷爷的家俱里,最熟悉的就是它了。我想起那件毛呢大衣,和将大衣搭在臂弯里、一步一步走出门廊的少年--直至今日,我还觉得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二十出头岁的我依然得仰着脖子才看得见少年被打理得乾净清爽的耳後。

「我看起来真受欢迎。」

「你就是个小恶霸,别臭美了。」

话虽如此,二十九岁的青年依然乾净整齐的耳後还是红了,尽管他正侧着脸看着窗外,阳光不合时宜,理应坐在桌前的少年老了,而门口尖叫奔跑的女孩走进相框里,安安静静,再也没有离开过。

「......幸好爷爷拍了照片。」我脱口而出。他将侧向窗外的目光转向我,却不言语,我不禁联想到时间的海潮的两侧、没有泊船也没有渡桥的两座孤岛。年华流失散尽,裸露的荒漠看似将所有陆地都连在了一起,却没有人启程。

最後他送我到河畔。已近黄昏,而他从折返的青石板路上向我回望,见我发现了也没有任何表示,就只是自顾自地远远看着。我没来由地想起他离开之後,我为了好好的长成一个大人而拚尽全力的生活。想到那些奖牌、那些欣羡的目光,被简短的文字铭刻在网路某隅,然後某个人不动声色的一一翻阅,再试图补齐一寸阙漏的记忆。一股暖流在渐冷的空气中窜上心头。

就算没有那些,我还是记得你。夕阳下他微微仰首,在灰青的石板路上,头也不回的走向山腰。

窗外不合时宜的阳光依旧,在几乎持续了一整周之後,活力十足地洒进唐如剑的书房来。他坐在窗前工作,我开着音乐说不清楚是在陪他还是在打搅他,躺在床上跟着旋律胡乱哼唱。冬季就要结束了,今天就要启程迎接南部炽烈的春天。唐如剑说傍晚车子少一点再出发,尽管我一再强调大众运输工具的实用性,他仍置若罔闻,摆着冰块脸要我把行李收拾好。

下午他去了一趟邮局,回来和我简单的用过晚饭之後,提着我的行李箱踏出了书局大门。他却拉着我拐进紧贴着山壁的防火巷,我茫然的抬头--往年总是萧索冷清的山坡上,竟满山遍野的开着山樱花。

唐如剑也仰着头,嘴边噙着几不可见的微笑,「刚刚出门时发现的。今年冬天异常的暖,樱花早早就开了--

「虽然说起来不太对劲,」他向我靠近了些,手背贴着我的手背,搔痒的触感让我指尖发麻,「但樱花开了就是春天了吧--」

我盯着被花海吞没的山坡,心里突然对他没说完的话感到万分激动,像是知道他即将告诉我什麽一样。

「学期结束的时候,约个时间和我回来?」他低声对我说。

「这里的每个季节都得有你才行啊。以前没有,就趁现在抓紧时间开始吧。」

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笑容在我们俩脸上发光,怎麽也藏不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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