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文没有回头,那个人提步上前,走了过来。
同样是一瓶陈年的酒,放在了石板上。
“荣伯伯有心了,难得,你还记得今天。”
荣世明的手顿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石板上的名字,也看到了前三个名字上面明显显被消除了的记号。
自从上一次在墓地相遇,几个月不见,荣世明似乎又苍老了许多,银白色的发丝占满了头顶的一半,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今天是你爸爸的忌日,我来看看。”
他把酒瓶和酒杯摆好,静静地蹲在一旁,不发一语。
贺清文则站起身来,整理好衣服,撤向了一旁。
“需要我避一下吗?有什么话要跟我爸爸单独说的吗?”
“清文,我——”荣世明语塞,看了眼贺清文,又迅速避开了他的眼睛,“清文,我知道,你恨我——”
贺清文冷哼了声,目光瞥向另一方。
荣世明用手紧紧地拽住了衣角,双臂都是在抖动。
“对不起!”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爸,还能再活过来吗?”
荣世明低下了头,打开酒瓶的盖子,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眼泪掉落下来,落在了酒杯里,水面晃动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云天,是我对不起你,我当年真的是一时糊涂,我没想到,你竟然——”
“一时糊涂——”
贺清文一步跃了过去,拽着荣世明的胳膊又往贺云天的墓碑前边,猛地凑了过去。
“荣世明,你好好看看我爸爸,好好看看我爸爸——”贺清文低声吼叫着,眼睛红得可怕,他指着墓碑大叫道,“你是一时糊涂,可我爸却永远躺在了这,永远——”
贺清文激动地大口喘着气,目不转睛在盯着荣世明,盯得荣世明全身发寒。
“清文,你听我说——”
贺清文甩开了他的胳膊,嫌恶地撤了一步,“你说什么,还要说什么?不要再跟我说你是迫于无奈,收起你那个令人作呕的烂借口,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不相信!”
“不,清文,你听我说,我没有奢望能求得你的原谅,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我愿意,但是请你看在媛媛这个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想念你的份上,放过她!我只求你放过她!”荣世明颤抖着双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贺清文猛地抬头,眯着眼睛,“媛媛,荣世明,原来你还记得你的女儿,现在害怕遭到报应了吗?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这一点?”
荣世明慌神,抖着手,站在贺清文面前,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颤颤地说,“对!报应!报应!清文,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爸爸,我每天都活在恶梦里,我吃不下,睡不安,每天都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这就是我的报应!”
“你以为,这样够吗?”贺清文冷冷地笑着,走到墓碑前,指着贺云天的照片说道,“荣世明,你过来看看,连我爸都在嘲笑你,笑你这个胆小鬼。”
荣世明慢慢移动目光,看着贺云天的照片,待他到那双眼睛时,猛地抽了一口气。
他捂住胸口后撤了一步,“云天,云天,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为什么?”他痛苦地紧紧地抓着胸口,不停地抽泣。
为什么?我跟在你身边呆了一辈子,到头来,即使你死了,还要受你的掌控,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我爸爸?”贺清文的声音冷冷地飘了过来。“我一直不明白,荣世明,告诉我答案。”
荣世明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他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咬着唇,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猛摇着头,一味地叫喊,几乎接近疯癫。
贺清文仰望着天,闭上眼,悠悠叹气,满耳都是荣世明吵杂的声音,他用手捂住耳朵,低声轻喃,“够了,够了——”
真的够了,他再也不想听这些无意义的自责,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做戏的样子。
荣世明踉跄地前行,噗通一声,跪在了墓碑前。
“贺云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
贺清文怔住,目光悠悠转向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红红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荣世明,你说什么——”
荣世明突然暴笑出声,脸上的笑意与泪水交加,让人觉得怪异。
他哈哈大笑着,大声叫道,“没错,我恨你,贺云天,一直以来我都在嫉妒你,我嫉妒你,为什么每个人都只看的到你,贺云天,贺云天,宏天的天,哈哈哈——”
他疯狂的大笑,一声接着一声,撕声力竭,让人以为他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笑了一会儿,俯在地上,他嘘喘着气,喃喃低声,继续说道,“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荣世明这二十年来,在宏天到底算什么?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我荣世明就一定要活在你的天下里,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宏天没有贺云天将会是个样子,什么样子——”
无力地低喘着,荣世明渐渐地趴在了地上,目光呆滞。
“就因为这个原因?”贺清文摇头,缓缓摇头,“荣世明,就是因为这个,你就亲手将这个与你同甘共苦了三十年的兄弟送进了坟墓里?”
贺清文指着贺云天的墓碑,咬牙切齿地望着荣世明。
天哪!爸,你看看吧!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用一生的心血换来的吗?
这个人就是你一直视如己命的兄弟吗?
贺清文浑身战栗,怒不可止,他倏地走到墓碑前,将那瓶荣世明拿来的酒狠狠在摔在了地上。
酒液四溅,醉人的酒香飘满四周,让人不禁觉得,也许这就是酒醉过后的一场梦而已。
“荣世明,你凭什么恨我爸,当你抱着妻子女儿合家欢乐的时候,我爸又在哪里?我告诉你,他在宏天里给你们当牛做马,他为了你们这些人,把自己的一生的时间都留在了那,即使那一年我妈从楼梯上跌下来住进医院,他也没有照顾过一天,从小到大,没有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没有出席过一次我的毕业典礼,为了你们,他没有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让妻子埋怨,让儿子不解,却全是为了你们,可到头来,到头来得到的竟是这种下场。荣世明,你觉得可笑吗?”
荣世明没有再说一句话,贺清文的那些话像一片削铁如泥的薄刃,在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他知道,这些事他通通都知道,他与贺云天相交了三十年,他们是知己,他们是兄弟,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自己,每天都在嘲笑他。
看吧!荣世明,你就是不如贺云天,他是天,你是泥!
魔鬼!魔鬼!
荣世明反抗过,挣扎过,可最终还是让那个人操纵了自己的心。
他颤抖着双手,拨通了萧暮远的电话,他亲手递送上了那份股份转让书。
贺云天,请你从云上走下来!
谁料到,那个人竟再也没有醒过来。
贺云天用他的离去报复了他,让他永世难安。
冷风吹起片片的叶,吹干了地上的酒。
两个人无言,静静地坐守在贺云天的墓前,许久,直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由下方轻轻传来。
“我——来晚了吗?”
贺清文愣住,缓缓回头。
风中,那个人一身黑衣,冷峻,卓然而立。
他手捧着一束黄白相配的菊花,单膝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奉上。
“萧暮远,你怎么——”
“怎么,我不可以来吗?”他轻笑,坦然。
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场面,逝去者的儿子,背叛了的兄弟和一个商场上的对手。
萧暮远没有多言,面朝着贺清文,坐了下来。
荣世明早已有些神情恍惚,他只是淡淡地瞄了萧暮远一眼,没有太多的表情,转而又对着墓碑发呆。
“很惊讶吗?”
贺清文轻轻摇头,他不明白,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这种事对于萧暮远这个人来说,又似乎很合逻辑,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他总是给他意外——
“你的伤——”
“好了!”
贺清文看到他的双臂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萧暮远看了一眼荣世明,他那副样子明显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怔怔愣愣的,让人见了有些于心不忍。
“是不是应该先派人把他送回去?”
贺清文侧目瞧了他一眼,叹出长长一口气,点头。
刚想打电话,萧暮远已然将电话拨了出去,让李东旭派了车子过来。
“萧暮远,你到底有多少个面?”
“嗯?”萧暮远不解地盯着贺清文看,“我吗?”
“没错,是你,我一直以为我早就已经很了解你了,可是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却总是多变?”
萧暮远煞有其事地望着天想了想,“可我觉得,我就是我,从来就只有一面,反倒是你,贺清文。”他微笑,“多变的人是你,你戴了太多张面具。”
贺清文挑眉,点头。
是呀!戴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具去演戏。
“累吗?”
贺清文扯唇轻笑,笑而不答。
萧暮远回头望着贺云天的墓碑,同样的微笑,轻蔑,玩味。
“那就——卸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