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今天没有差别,今天和明天也没有差别。
只是看着,等着,接受着。一切都没有差别,维持着生物的本能──「不想死」。
但这样重复,没有尽头的日子,还能称之为「活着」吗?
或着,这只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从一开始,就未曾活过。
***
夜里。
黏腻漆黑的深夜,微黄灯泡隔着格纹的窗帘透出温馨的光芒,紧闭的窗户隔绝了外面一切风雨,连求救的声音也传不进熟睡的耳里。
窗内微黄的灯光在眼前忽隐忽现,脚又快又狠地踢向胸口,凶狠粗暴的踩踏,他尽可能缩小身躯,一手护着头,另一手紧按着藏在外套内的戒指盒──妮莎!我会回去,带着婚戒回去,我们还有好多日子要过,回去,回去,活着回去!
他感觉到他们动作慢了下来,似乎交谈着。身上的伤让他疼痛得几乎无法移动,但他还是努力的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护住胸前。他不会让戒指被这群混混给抢走。其中一人蹲下拿走他的皮夹,手表,临走时还多踢他几下。
妮莎……我要活下去。他的意识有些恍惚,艰难地撑起四肢,缓慢而费力的朝着巷口爬去。还差一点,妮莎,等着我回去。每一次的行动都拉扯着受伤的肌肉,疼得令他痉孪颤抖,血液顺着他的动作在暗巷内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
深夜的街道上清冷的看不见人影经过,照亮着巷口的街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响,灯泡开始不稳定的闪烁,但这样微弱的灯光却是他的指引,相信只要离开巷道昏暗的阴影,只要到了有着光亮的街道上就能得到救助,能够活下来,能够回到情人的身边。
他爬到了巷口,昏黄的街灯冰冷区分出街道和暗巷的两个空间。就差那麽一点,他的指尖几乎已经能碰触到光线,还差那麽一点──他看见被街灯照亮的地上有人影慢慢走进。
「救救我……求求你……」他虚弱的哀求,想着能够得救回到妮莎身边。
人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抬头向上看去──一个女人和她的行李箱。
那是停留在他瞳孔的最後一个画面。
***
在石砖路上拖动的行李箱上沉重发出喀喀嘎嘎的声响,单调的敲击声回荡在空荡的街道上。
夜晚的水气让空气有着冰冷寒意,从白日就未曾散去的烟雾阻隔着视线,令人看不清周遭,远方隐约传来的喧哗,住家的窗户紧闭着,仅有零星几扇还透着灯光,街灯冰冷的光线把缓缓前进地人影投射在沾着湿气的砖墙。
在灯光下,她缓慢移动的影子被拉长放大投射在墙上,如同吞噬光线一般,行李箱的滚轮拖动在不平整的石砖路上,让笨重的行李箱不停地晃动,撞击到凸出的石砖,发出清楚地碰撞声。
前方传来的嬉闹声越来越响,聚集在酒馆门口的一夥人注意到了行李箱沉重的拖动声响,开始小声交谈着,比划着动作。
她继续向前走着,丝毫不在意周遭的变化。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都能看清对方,几个人散开道路两旁,蠢蠢欲动。她依旧没有改变方向,直径地越过几个交错的人影,蓦然间,一个人冲向她,她顿时停住,另一人抓了行李箱便想跑开,却因为她拉着行李箱的动作和厚重的重量而阻碍速度,其它人看状况不对,纷纷冲向前帮忙。
混乱中只听见一阵杂乱声音,行李箱被拉扯拖动的碰撞,男人们的喊叫,凌乱的步伐,衣服随着动作晃动的磨擦,金属的撞击,移动挥舞手臂的划过空气,利刃刺进皮肤瞬间噗哧一声──
砰!一声枪击的声响令所有人停下动作,一个男人倒在地上哀嚎得捂着流血的大腿。
「放下东西,离开这里!」左轮手枪冒着烟硝,浑厚的男性嗓音大声命令着。
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站在酒馆门口,大拇指扳动了手枪的击鎚,「再不离开,下一枪就不会只是大腿了!」
「你这个老头,凭什麽──」
砰!咻──
子弹擦着脸颊射中了耳朵,原先嚣张的年轻人摸着自己流血的伤口惨叫了起来,周遭的人连忙扶着受伤的同伴逃离了街道。
「女士,你不该这麽晚了还在外面走动,如果我没刚好看到——」
她一手撑着行李箱,另一手无力的垂挂身侧,手臂被小刀刺入,血液缓慢的流下。
「该死!这麽严重的伤。」男人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急忙走过来。
但当两人距离拉近时,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虚弱无力,彷佛随时都要倒下,但她的眼神却是冷静得不带半点情绪。她在评估他,他就像是野兽盯上的猎物,就算手中握有猎枪的是自己,但他有种感觉在汪洋里面对飓风的小艇般无法抵抗。
「好久不见,女士。记得吗?我是汉特,几天前我们在公园认识的。」他把枪收回了枪套,他观察着她表情变化,小心缓慢地向前移动,「这间酒馆是我朋友开的,我平时总会来这边喝个几杯,虽然什麽人都有,但大致来还算安全,呃,虽然你才刚碰上抢劫……但你的伤需要好好包紮,我朋友他也算个医生,放轻松,没事的,你现在很安全。」
当日後汉特回想起今晚所发生的事,他总是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此刻他的举动,他多少有些後悔,但就算时光倒流,他还是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
她杵立在街道的中央。周遭的街灯,环境的灯火,所有光芒都像是避开她了一样,留她在阴影里。「……汉特?」她微微侧头回想,声音细小的一下被风声盖过。
他看着她就这样孤单的站在街道。
「对,汉特。」他朝她伸出了手。
***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就你这样麻——咳咳,麻烦体质来说,你老是遇见些怪事发生,多亏你这一手驯服的本事,哈哈哈哈真不知是该说你倒楣,还是运气非常非常非常好?」
「够了,闭嘴,莫里德!你爱喜欢怎麽笑着怎麽笑,先帮人看伤。」汉特早已习惯老友时常不合时宜的举动和奇怪的话语,但在可不是陪他玩笑时候,还有伤患等着。
「哈哈哈,这真得是太有趣了,你看小小姐可比你冷静多了。好吧好吧,我这就找找我把急救包放哪了……」皮肤苍白、身材矮小的男人嬉皮笑脸得弯腰在吧台後翻找。
汉特转头看见她就拉着行李箱在自己身後站着,放任伤口血液滴滴答答的流下,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表情像抽光情绪般的空白,不哭不闹得站在门柱的阴影之中。
他连忙过去,小心地扶她到吧台前坐下,口中胡乱安慰着,「放心,会没事的,虽然伤口看起来严重,但好好治疗下会好的,莫里德这人疯疯癫癫的,但医术还是很好,没事的——」
「噢噢噢,你可真仁慈,汉特。」莫里德从吧台後找出了不大的诊疗包,碰的一声沉重的放在台面上,随手在吧台上铺了块乾净的布,「好了,小小姐,把你的手放上来吧。」
「小小姐倒是很勇敢,大半夜就拎着行李箱逃家,我可没这胆子什麽都没准备就跟人打架,至少随身带个武器什麽的防身,看到坏人就碰的一声──好了,汉特,我知道你要说我在教坏别人了,小小姐才不会这麽容易受影响。」莫里德虽然一副漫不经心的闲聊,还比出了个开枪的手势,但手头上的动作仍不马虎,他检查消毒着伤口,一面拿出针线,「嗯……虽然血流不少,看起来挺吓人,但小小姐你的伤没想像中的深嘛,但还是得缝合包紮一阵子──」
「……谢谢,但不用……不用缝合。」一直没出声的她忽然开口。
「哎呀,小小姐是怕痛吗?虽然看起来挺可怕,一下子就好了……」莫里德意外她忽然的出声,既没哭哭啼啼,也没尖叫慌张。像是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般,又从柜台下拿出瓶药水,「啊,忘记要先麻醉了,小小姐是担心这点吗?我可是有快速又有效的麻醉药水,喝个几口就能够毫无感觉,就算我在伤口上绣花可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呦。」
「不,不是……但不需要…‥」她微弱地回答,态度却是很明确的拒绝。
「莫里德你别开这种玩笑了。女士,虽然他说话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但伤口不好好处理的话是会恶化的。」
「不,不需要……不处理也……包紮,包紮就好。」
「女士!」
「好了,汉特,一名绅士可是要尊重女士的决定。」莫里德仔细地看了下伤口,迅速止血上药包紮,速度快的简直像是那只是个出血的小伤,而不是个需要缝合的创伤,「既然小小姐这麽坚决,在下也只能从命啦,但还是得小心的照顾伤口,至少得让这只手好好休息一阵子,让伤口快点癒合。」
「不是用这种事情来展现绅士风度,开玩笑也要看时间!」
「哎呀呀,都这个时间点了,我忘记我还有个甜蜜的约会,汉特你就留下帮我关门吧!」他收起了东西,一面拿起挂在墙上的大衣、帽子和手杖,快步走向门口。
「什麽?深夜了,赶时间叫车都没有──」
「希望小小姐你有享受到这刺激的夜晚,但还是要记得爱护自己。」
「喂,莫里德,你等等──」
「我知道你很想我留下来,汉特。」莫里德停歩,转身看向汉特,「乖乖看家,不用等我回来。」
***
「莫里德又在玩什麽……」汉特盯着被关上的大门,碎念了句,回过神来面对坚持不愿治疗的人,「女士,虽然莫里德是先处理好了才离开,但这样真得没问题吗?或者天亮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谢谢,我……该走了。」她抬起包紮过的手,正要跳下椅子──
「等一下!你是也要赶着去哪里?」汉特看着这个伤患也巴不得要离开,不由得恼怒起来。
「不……没赶……」
「那就先好好待在这休息,等天亮,我在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
「听话,这次可不能再让你任性了,不好好接受治疗,大半夜的还想要到处乱跑,是想另一只手也公平得受伤吗?再发生可不一定有这麽好运了!」
「不……我没这样想……」
「那就听话留下来,在这好好睡觉休息!不管有多赶,白天外出才安全。」
「……是。」
汉特深深的叹了口气,走进吧台,整理整理脏掉的台面,又拿出了袋子装了些外伤用到的药品绷带等等,递了过去。
「我猜你大概也不会去医院,那至少带着这些药品,回去後让家人帮你换药包紮。」
「不,不需要……」
「别急着拒绝。你年纪看起来才快满二十吧?还算是个孩子,让人疼爱照顾的年纪,如果我当时有结婚,孩子也差不多你这年纪……」汉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感叹了番,「别担心这些东西的钱,我至少也算是这边的半个老板……呃,或许是四分之一,反正我会在跟莫里德交待,你别放在心上,安心得收下吧。」
「……谢谢。」她低着头,小声的回答着。
***
壁炉里的火焰微弱得劈啪响着。
窗外的晨曦缓慢照亮街道,白雾微茫的街道隐约地传来人声。
她看了眼把几张椅子拼凑起来充当床的汉特依旧熟睡。
「……天亮了。」
从汉特把她小心翼翼移开吧台,替她安排了到这个他认为是舒适的坐位後,她就看着窗外一动也没动过。
她转头看着手臂上的绷带,白色绷带上有着一大片血液乾涸後的暗红色,她盯了许久,被血迹染红的绷带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往伤口的位置集中,慢慢不见,如同一开始的纯白。
她拆开了被牢固包紮的绷带,她的皮肤上只有药膏沾黏下的痕迹。
她拉起留在门边沉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推开了大门,走进白茫茫的晨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