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着太阳升起,鸟儿开始啼叫,街道上的人声逐渐喧闹,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商家开门营业,人影来来去去,喇叭、铃声、交谈声,声音越来越响,直到太阳下山,一切又归於平静。
这些都发生在眼前,无论他们到底有多麽的吵闹,他们快乐也好,争吵也罢,其中都没有多余的位置,从来没有。
***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看见陆地上的日出和日落。
自从汉特决定成为一个海员之後,他的规划里就从来没有地面的部分,拥有自己的一艘船,成为船长,最後这艘船也将成为自己的棺材。
他从来也没打算买间房子,没想要有个老婆、有个小孩的家,他孑身来到这个世界,也会孑身一个人走。
可惜他没想到在海上了多年,航行过许多海域,见识过不少文化之後,才升为大副刚满一年,自己却因为坏血病而失去一条腿。哈,可没人会想要有个缺腿的海员,就算他再怎麽经验丰富也一样,在落海时只能等待别人救援的水手还不如放弃他还能多省下些粮食。
但现在他只能带着自己的行李和被强塞下的整袋食物,坐在公园的长椅看着别人为生活忙碌,对面的小孩喂鸽子玩。天知道在海上生活吃了三十几年的罐头後,他只想把这整袋别人的好心丢进垃圾桶,上餐厅好好吃一顿新鲜食物。
「——不好意思,那个是……罐头?」
一旁的询问声打断了汉特的发呆。
那是个几乎每个音节都停顿拉长的疑惑语气。
对方是个亚洲女性。但她的皮肤却比他见过的亚洲女人白上许多,有种病态的苍白。
她身上只是简单的衬衫长裤和风衣,虽说他人在海上外地的时间比家乡还长,是不太知道现在女性是流行什麽,这样的裤装打扮在年轻女孩上或许能称上时髦,但是在亚洲女人上就显得莫名的突兀了。他的航海经历也曾去过亚洲几次,对他来说她们的样貌都差不多,也认不出她的国籍,记忆中那些国家也不是每个女性乐於接受西服,甚至是西装长裤。
「噢,是的,这整袋全都是罐头,算是退休的纪念品吧!不过说真的,吃了半辈子罐头後,新鲜食物还比较吸引我。」汉特有些尴尬的转移视线,长年的旅行经验让他面对人时总是习惯先观察对方,「你来英国的时候也吃了不少吧?」
「……不,不记得了……太,久了……我,没有……印象。」她的声音缓慢而断断续续。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问你隐私。」她缓慢的语调令他觉得自己问错问题。离开家乡,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些艰辛和悲伤的故事也见得多了。他真不知道该怎麽跟女性相处,还是个年轻女孩,他唯一擅长的聊天话题只有天气!
「你英语很不错,有自信一点,别迟疑!」他试着转话题。
「……自信?」
「对,像这样说快一点。」很好,他成功了!至少这话题不会谈到她的家人。
「……是像这样快速地说完?」
「你说得很好,是谁教你的?」
「导师,还有他的朋友……应该。」
「嗯?那你遇到个好老师,你几乎没有什麽外国口音。」
「谢谢……导师是个很好的人。」
此时,忽然有个男人冲向鸽群,受到惊吓的鸽子朝着两人方向振翅飞过──
「噢,该死!」他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但对方只是笑笑着点个头,他挥手回礼。
「抱歉,我跟我朋友还有约得先告别了,我的名字是汉特,也许下回有机会在聊。」
「汉特?」
「对,你念得没错。」他笑了笑,注意到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罐头上。
「也许你想要这些罐头?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
那个小男孩坐在後门台阶。
「不介意的话……就拿去吃吧。」
他寻着声音转过头去,看见的是一个上半部被严重撞击而裂开的豆子罐头,从开口处还放了支汤匙。
「不,不需要!」
「是吗……那就你需要的时候再说吧。」她将罐头放在他的身边,在台阶的另一边坐下。
「你想干嘛?」
「……坐下。」
沉默,是两人唯一的语言。
直到了黄昏,鸟群越过被巷道分割的橘黄天空,街道上的行人踏上各自的道路,打算放松下的人们朝着喧闹的酒馆,享受天伦的丈夫回到有着温馨晚餐的家庭,也有人走进那些昏暗的巷道内寻求刺激。
但台阶上的两人仍坐在那。
「你打算坐到什麽时候?」
「……不知道。」她看着行人想了想,「……那你呢?不打算回家吗?」
「不干你的事。」
「……」
天色暗了下来,被厚实的云雾掩盖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和月亮,但这样的夜空却是异样的深蓝,深到接近漆黑的蓝,月光沿着云朵的边缘画出深浅,暗示着她的存在。
街道上已没有什麽行人,只有随着酒馆大门的开合才会传出喧哗。
周遭的住家都已亮起了灯,从一个个的窗户里露着温馨的光芒。
他们仍坐在台阶上,身後是一片漆黑。
他悄悄转过头,她仍在那看着街道,整个人就像是和阴影融为一体,如同没有人在坐着。
「你不进去吗?」
「……进去?」
「回你的家去!」
「……我没有家。」
他嗤笑了声,指着身後的门,「不就在後面嘛。」
「那只是住宅……太久了,已经回不去了。」她的视线终於移开了街道,抬起头看着夜空,好像能透过厚重的云层看见什麽一样。
「你想什麽时候回到你的『住宅』?」
「不知道……都是一样的。」
「那你为什麽要坐在这?」
「……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咕噜──!」一阵响亮的腹鸣。
「啊……你终於需要它了。」她转过头看着他。
那罐豆子其实根本没有调味过,除了豆子原味就没有其他味道,没有盐,没有奶油,但那晚豆子的味道却在他的记忆里停留了很久,很久,很久。
***
处理台上排了一长排的罐头。
「……没有开罐器。」
三秒後,她拿起了一个罐头狠狠的往地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