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闕 — 【一】物是人非

宫灯将整个寝宫照得灯火通明,女子坐在凳子上的身影在地面上被拉了好长,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长夜更漏,点点滴滴,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神飘忽的望向那扇半开着的窗,几点星光漏进里边,她似看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甚麽。

紧闭的宫门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声响,可女子仍坐在那儿,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陈陵一身紫色常服,步履缓慢地朝她走了过去,最後停至她身前,将她眼前的一片光辉挡住,浓郁的阴影压了下来,牢牢地将两人笼罩在里面。

「如慕,你可怪我?」他问。

顾如慕却不说话,目光仍停留在远方,像是看穿了他的身躯仍执着的望向那一处。

陈陵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这才让她的眼眸里映上了他。

她的思绪渐渐回收,对上眼前的人,微微沙哑的开口,「皇上,您……」

没待她把话说完,他说,「唤我行远。」

顾如慕苍白一笑,「为何?」

「因为你以前总喜欢那样唤我的字,行远。」陈陵眉头一皱,紧紧的握上了她的手,放轻了声音,「你以前老说,你不想叫我陵郎,因为其他女子也那样唤我,你说你可和她们不同,於是便老只愿喊我的字,行远。」

「甚麽以前?臣妾可听不懂皇上您在说些甚麽?」顾如慕神色漠然的将手抽开,袖里的双指死死攒紧。

「如慕,你这是在怪我?」

「皇上,您该醒醒了,顾如慕早就已经死了,被您亲手赐死的。臣妾是穆如,穆常在,这可是皇上您亲自赐的姓,赐的名,赐的位。请您不要把臣妾当成那个死了的傻女人,」她扯了嘴嗤笑,「和个死人相提,真真是秽气。」

陈陵没有说话,而是又执起她的手,凝视着她手掌中掐出了血的掌心。

她亦垂着首,凝视着他,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茧子,就像年幼时头一回他牵起她的手,然而转眼多年,待两人已是少年,他功成名就,有了军功回来,便紧紧把她抱了起来,嘴里不断喃喃说着:「如慕、如慕,我终是回来了。你爹爹许诺我,说我这回若有了军功,便让我娶你!这可好啦,如慕,我们终於能在一起了!」

她看着他已显菱角的面孔,含着泪应了,两人执手相拥时,便感觉到他手上的茧子,那是他征战沙场的证明。

「你知道吗,你不在我身侧,出征北漠那几年,我时常听下人说起,当今皇上的儿子八皇子陈陵是个大英雄,在战场上连连击败北漠,更是将多处早年所失的地征回……人们说起你的名字,无不是赞你少年英雄,」顾如慕说起年少时的事情,那声音含着无限感慨,「可是只有我日日夜夜都是提心吊胆,午夜梦回总是梦到你在沙场上如何了,只有京中传来捷报,我才得以露出笑颜──因为即使你是他人眼中的大将军、大英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稚嫩的少年,只会笨拙的讨我欢心,每回课後总是沮丧的同我说你表现得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你父皇一句夸赞。」

顾如慕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显得有些勉强。她说:「你爱的是京中美人的相府千金,而我爱的是陈陵……你说,我们之间算是爱吗?」

「我们如何不算爱?自古有云,美人配英雄,不是吗?」陈陵看着她带着笑意的面孔,神情渐渐放软,柔声回道。

「是吗?」顾如慕盯着陈陵的脸,忽然间,她觉得这张脸是那麽陌生,那麽遥远,「可是美人终究敌不过江山。」

她轻轻闭上眼,回忆着往昔与眼前那人有关的一切。

「怎麽了?」陈陵看着她闭着眼,似乎在想些甚麽。

她猛然睁眼,缓缓说,「你能来这里,想必相府上下已经被你清理乾净,处斩完毕了,对吗?」

对於她的问话,陈陵并没有回答,只是静待下文。

「顾相,顾大人,他的屍首呢?」顾如慕终於还是掩盖不住浑身的颤抖,质问道。

陈陵才微微温和的脸上再次铺满冷漠和疏离,冰凉地凝视着她,说道:「他可不是甚麽顾相,顾大人,只是乱臣贼子。」

「他是。他为朝廷、为百姓辛辛碌碌,直而谏言,刚正不阿,如何担不起一声顾大人!」她的声音异常坚定冷硬。

陈陵突然笑了,猛然起身,衣角带起一阵风,将她的衣裙微微卷起,转身欲离。

顾如慕看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狠狠咬牙,句句嘶哑地质问,「他可为这天下付出了十二年!无论朝中还是百姓何人不赞他一句良臣?却因为你一己之私度他人心思,以莫须有的罪名令东厂抄斩满门,陈陵,你好狠的心!明知我父亲已有辞官离京之意,毫无谋反之意却仍不肯放过他!他可不只是顾大人,可是我爹!当初你落魄不受先皇看重,我们顾家如何待你,你心里自知,甚至你如今的皇位,可说是我爹一手捧上的──我们不求多大的富贵荣华,却怎知最後落得相府满门抄斩,女眷流放的下场!」

「你们顾家如何待朕?」陈陵大笑,眼中尽是残忍,「你们顾家待朕如眷养一条狗有何不同?你们这样的下场不就是你们逼朕的吗?若不是朕隐忍多年讨好你们哪里得来今日!你说他有意辞官离京,怎麽不说自朕登基以来是如何被你们顾家受制於人!在你们眼中,朕便是你们权势的魁儡,一条忠狗,并非皇上,既然是狗即使他做得再好又如何?你口口声声说毫无谋反之意,试问朕不反击,他日被除去的就不是他顾相而是朕!」

陈陵语气激烈冷冽,顾如慕迷茫的看着这个人,好像在记忆中,他一直是温柔小意的、隐忍的,出再大的事他都可以冷静对待──而如今,他终於爆发了。

她低声恍然的问,「……原来在你眼中,我们便是这样的?」

他冷笑,「留你性命,赐你新名,予你新生,已是大恩,只是你不知感恩。」

顾如慕看着他,张口想要说话,眼泪却顷时间滑落下来。

如今的他们,早已是物是人非。

陈陵早已离去,她仍僵直着身子坐在那里,天已破晓,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颜色,可是仍旧显得她脸上没有任何温度,就像是被万千冰霜笼罩着,那样落寞。

「母后。」一声稚嫩的低唤,有一女童从阴影处走出,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顾如慕面前,轻轻拽着袖角。

顾如慕看着女童,渐渐回了神,突然笑了起来,衬着眼底泛红的血丝,神情狰狞,「都是你……若你是男儿,皇上岂会那麽轻易将顾府当作弃子丢弃?若你是男儿,是皇子,得皇上看重,便不会如此了……都是你啊,你怎麽还有脸走到我跟前,脏了我的路?」她一字一句宛如从牙中死死吐出,哑着嗓子朝女童职吼,「滚!快滚!有多远滚多远!你怎麽还不快滚啊!」

女童被顾如慕砸来的瓷器割伤了脸,如玉的小脸渗出了血,痛的女童眼眶不自主含上了水雾,放轻声音往寝门退着,口中说:「汐儿这就离开,母后别砸了,这东西容易划伤手,汐儿这就离开。」

直到女童离去,躲在寝宫门外,仍能听见宫内瓷器的碎裂和女人的嘶吼,映着水雾遥遥望着前方空旷的路,泪珠忍不住大颗大颗的落下。

忽然宫内没了声音,悄悄静下,门中走出一个姑姑,垂眼看了缩在门外的女童,眼里带了些怜悯,朝女童恭了身,既而往前向严严实实守在宫门口两侧的侍卫,顿了顿,说:「穆常在,方才自尽於寝宫,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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