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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黑视角)
那日是奴良组例会,他是新晋干部,自於大宅与会。例会时,照例
是二代目主持,那人穿上玄色和服的正装,看上去多了几分英挺,只一
金眸看上去疏离而淡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例会开始不久,便有人问起了山吹乙女的去向。
鲤伴朝鸦天狗一示意。鸦天狗便即向与会成员说明了山吹夫人归乡养病
一事,由於顽疾难癒,归期未定。当时便有干部问及,既然夫人病重,鲤伴
何不另娶?
又有人附和,夫人与二代目成婚至今,尚无子嗣,为组里大业计,自当
另聘名门。对於这些意见,鲤伴不愠不火,冷淡而有礼的拒却了,不外乎是些,
妻子病重,数十年夫妻情分,不忍另娶之类的理由。又有人逼问,继承人之位
空悬,组里人心不定,究竟是夫妻情分重要,还是奴良组重要。
气氛越来越僵,鲤伴神色如常,态度冷静,言语也没有失准。可他能看见
那人半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纂起,直至骨节泛白。
他知道,这是为了奴良组。
但是,山吹乙女就是横亘在二代目胸口的一根刺,稍稍一动,便即
鲜血淋漓。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悲哀,山吹乙女,不正是让这群执着於子嗣,
满口忠义之言的家伙给生生逼走的麽?
这和人类世界里,又有什麽不同?明明有挚爱之人,却不能相守。
後来出面缓颊的是总大将滑瓢。滑瓢几句话轻描淡写,明面上像是
打趣,却是暗藏机锋,挤兑住原本振振有词的大老,更是蕴含警告之意,
让众人莫要藉机生事。待得日暮时例会散会後,诸位干部离去,其中几位
倡议着让鲤伴再娶的,不免悻悻而去。
顿时,偌大的里间,只剩下了鲤伴和滑瓢,还有让鲤伴叫住的他而
候在一旁的他。
春日夕照和暖,斜斜自窗外射入,暖活地令人有些懒洋洋的,鲤伴
伸展手脚,呈大字型倒在地上,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仰头朝滑瓢说道:
「老爹,这群老家伙跟你交杯的时候,就这麽罗嗦麽?」
「他们的话我要真全听了,还会有你这个傻小子麽?」
滑瓢站起身来,无所谓的一笑,垂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鲤伴,又道:
「小子,到後边来,有话跟你说。黑也一起过来。」
他等在一旁,本以为鲤伴组对组内事务有何吩咐,此时不由一怔。
正犹豫间,滑瓢已悠悠然跨出里间,红袍的一角,消失在门侧。
「呐黑,你还没看过吧?一起走麽?」
鲤伴一骨碌站起身,一手揉着久坐而有些发酸的肩,朝他轻松地一笑。
他跟在鲤伴的身後默默走着,虑及父子二人有要事相商,自己跟过去
却是不妥,正寻思着找个藉口回避,走在身前的鲤伴却停了下来。
眼前是大宅後方的一处水塘,此外别无长物。奇怪的是,清浅水塘
里竟搁着一轮苍白的月,凉风徐来,水光潋灩,晃漾着清冷的光,
再抬头一看,只见向晚绚丽暮色,又哪来月的踪迹?
滑瓢已然等在一旁,淡淡瞥了鲤伴一眼,说道:
「可真慢,好久没打架了,动动筋骨如何?」
不知为何,黑田坊总觉眼前的滑瓢,和前一刻见着的人有些不同,
收敛起轻浮样貌,看上去竟有些冷漠。
很快的,他便得到了答案。
也不等鲤伴答应,那金发红袍已隐没在雾霭之中,一瞬之间已然
立在庭中。
他入组时本知滑瓢乃是曾击败羽衣狐的大妖。
但他入组时已是鲤伴当家,见到总大将时,他不是悠哉悠哉地叼着
菸管闲晃,间或在大街小巷中吃吃喝喝。不然便是访遍山林大泽,找故旧
叙叙旧谊,对於组内事务并不主动插手。
但以上的认知,和眼前庭中之人简直判若两人。
此时正值逢魔之刻,日暮余晖洒落在那人金黑交错的发上,平时看上去
有些慵懒的淡金色眼眸,散发出的却是独属於妖的纯粹而清冷的斗气,身周
缭绕着的黑色烟岚般的畏,犹如一头螫伏已久的兽,彷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
将对方的咽喉撕裂一般。
嚣狂而傲气。
眼前这人,并不是平素洒脱可亲的总大将,而是百年之前,立於羽衣狐前
而坦然无惧的大妖。
「二代目。」他低声警告道,尽管他知道滑瓢绝不至於伤害鲤伴,但是
也意识到这不是寻常的比试。
「黑,老头子认真了哪你可真有眼福。」
安抚似的朝他笑了笑,鲤伴走向了中庭。
「老爹,真要动手麽?」
鲤伴一手按上刀柄,淡淡问道,不同於滑瓢此时淡金双眸的冷傲,
一对眸色较深的眼眸却折射出迷离的光,令人摸不透心思。
「小子,你废话变多了呐」
滑瓢淡金色的眼眸陡然一深。
下一瞬,二人的身形已然消失,只有水塘偶然溅起的水花,和刃与
刃间清冽的交击声,才显现出战斗的位移,这是独属於滑头鬼间的畏,
和拥有跟自己相同模式的妖战斗,实际上是最为棘手的一件事,因为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若彼此了解甚深,则胜败之数未定。
他在一旁默然观视着,事实上,他只能凭着畏的相互冲撞来感知
整个战斗的过程,就像盲人感知着声音一样。他感知到,鲤伴正在
缓缓後退,而仍坚持抗衡着。
他默然等待着,胜者将是斩断对方畏的一方。
在夕照西沉之际,蓦然,水塘里的月应声碎裂。再度现出身形的
二人错身而过,光影飙乱流离之间,映水生寒。一声金石鸣响後,
颤巍巍地倒插在地上的,却是鲤伴手中的弥弥切丸。
滑瓢背对着鲤伴,微微眯起淡金色的眼眸,轻声道: 「不错麽,
小子。可是,没有敌人会就此停手的哪」
他看向鲤伴时,只见他默然拔起雪白长刃,神情淡然,说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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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是赏樱的好时节,尤其在那样的夜晚。
比之水塘里苍白的月,那晚的月色昏黄,清润而古雅。
中庭的樱树也不知是否是因受妖气滋养之故,开得极美。长长的枝枒
优美地垂落,随着夜风轻轻摆动,在月色下,一片樱色彷佛有生命似的,
透着迷离而晶莹的光。
他本和其他妖怪,坐在廊檐下喝酒赏樱。他旁边坐着青田坊、首无
以及毛娼妓。
青不改豪爽本色,别人敬他一口,他乾上一杯,兴致高昂得很。
金发青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褪去战斗时冷酷样貌,撇下飘浮在
空中的头颅不谈,看上去倒只像个寻常的清俊少年,眼底没有一丝阴霾。
长发和服的艳丽美人却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似是饮酒的关系,面颊
有些红扑扑的,双眸含笑,盯着身旁的金发少年,盛着水般温柔。
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喝到中夜时,总大将让雪丽把他唤了过去。
他走到滑瓢身前时,二代目已伏在总大将膝上睡了,苍白的面容泛着
红晕,不像什麽螭魅魍魉之主,倒像是个酣睡的孩子。
他伏低身子向总大将行礼。
「黑,不用拘礼。」
於是他抬起头,注视着滑瓢。
眼前的男人,已不是黄昏时的姿态,看上去倒像是合着他身分的
矜贵大妖。他金黑交错的乱发挽起,一身红袍灼灼,衬着狭长眼眸下
细致纹饰,更显清俊到了十分。从前的轻狂张扬,经历百年岁月的洗练,
显得淡定而雍容。他一手举盏,金色眸光湛然,威严而温和,正含笑
看着他。
「这小子当年三言两语,把你诓进组里来,当真是好运气,依着你的
人品本事,若不是跟了他,眼下也是一方之霸。」
他伏低了身子,说道:
「当年若不是二代目,属下此刻定然悔恨万分,既曾与二代目交杯,
自当为他效死。」
滑瓢低声笑了,说道:
「就说这小子运气好麽!冲着你这句话,足可饮罢数盏。就陪我喝上
几杯如何?」
「是。」
他与滑瓢各乾上一杯,烈酒入腹,他心中一惊,原来这酒,比之交杯
所用的妖酩酒要醇厚许多,入口轻缓,後劲却强,端的是极好的烈酒,
他眼角瞥见滑瓢身侧横七竖八的酒瓶,对於鲤伴竟会醉倒,心下明了了
几分。
「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为了这个傻小子。」滑瓢淡淡说道,金眸
却未看向他,只注视着微凉夜气中打着旋,缓缓落在酒盏中的一瓣夜樱,
白皙中带着淡雅的粉色,在酒水中微微晃漾。
他专注的看向总大将。
「甭看这小子滑头滑脑,挺伶俐的模样,实际上是个死心眼的笨蛋呐」
总大将语气有些粗鲁,一手将膝上枕着的和他如出一辄的黑发揉得
凌乱,那动作却是轻缓。
「这小子和他母亲一样,既坚韧又脆弱,让人不省心的很。如今我有了
年岁,不可能一直护着他,老干部们各有所思,且按下不提,这小子的将来,
也只能交给你们。黑,且饮了这杯酒,然後,保护好他。」
滑瓢递过来的,却是那杯沾染了夜樱冷冽清香的酒水。
温润的酒中,和着冷冽清香,入喉却是灼热。
他告退的时候,走到廊沿处,忽然心中一动,回身看时,
却只见夜风拂樱,宛若吹雪。
夜樱下红袍金发的男人,却闭了眼眸,彷佛正惦念着谁。
补遗(滑瓢视角)
滑瓢很清楚这个小子的心情。当初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
习惯的,妖怪有的是够长的岁月来遗忘,不是麽?
遗忘是个好听的说法。不过是麻木而已,曾经刻骨,又有谁能
轻易忘却?
但他可不是什麽感性的家伙,所以打上一架最为合适。
这是他对鲤伴的提醒和警告:
「小子,再这麽恍惚下去,很危险的呐」
打完架,这小子却看上去更是沉默,果然,自己还是太过粗鲁了麽?
就跟她当年说的完全一样呐
比试既已结束,他踱到一旁,望着日暮时分庭中绽得艳丽的樱树,
从怀中取出烟管,默默抽将起来。烟雾冉冉而上,模糊了眼前的景物,
樱花幼细的花瓣,似乎也迷蒙起来。他想起了,数百年前他第一次用
这只烟管抽菸时,第一次见着後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那种明艳秀美,
彷佛暖春时节初绽的樱,因着生气和害羞而染上晕红的脸颊和脉脉含情
的眼眸,此刻在他脑中,忽然鲜明起来。
那晚樱下饮酒,黑发的小子因着心事,很快便醉倒,靠在他的膝上
沉沉睡了。他却是越喝越是清醒,第一次察觉到,并不是不会感到寂寞,
只是太过久远,忘了何谓寂寞而已。
不经意一看,膝上的小子张扬的发漆黑如夜,长长羽睫随着呼吸
轻轻颤动着,却是像他的母亲。只可惜,那人却不会再出现了,唯一
賸下的,只有膝上已经睡得沉了的小子,以及背後倚着的清艳夜樱。
「呐樱姬,如果你知道咱们的孩子这般傻气,会生气起来骂他
一顿麽?」
回答这一问的,却只是微凉夜气中漫天如羽落的樱。
金眸缓缓阖上了,只仍能依稀忆取,那曾经萦绕身侧的浅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