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劍三】秋霜落淵 — 秋霜落淵 落三十六

§三十六

李禹渊失踪了。

叶秋英揣着那张细细的纸条,一言不发地看着上头的文字。

他能认出来,这是朱薇的字。

潦草的字迹带着些许武人该有的气劲,却在当中察觉不出任何镇静,想是这回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什麽事,府里寻求未果,只好来加急飞鸽传书,来询问这个他这个西湖的二少爷,盼着能得到一些有关师父的消息。

想到这里,叶秋英微微苦笑。

身在天策府里,和李禹渊这麽亲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消息了,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外人又怎麽会知道呢?

心中一阵酸涩,他叹了口气,眼神又转回小道长的身上。

只见李景泰一脸凝重,孩童般的脸蛋摆出严肃的表情,眼瞧着他手上的纸条直发愣,手拖着下颔,似乎在沉思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看着他这神情,想是不知道这回事的。

「⋯⋯罢了。」叶秋英拿起茶碗,饮下最後一杯茶水,起身看是要离开的架势。

「叶少爷,等等⋯」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背着身让对方看不清表情。

「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没有那个时间——我不会去寻他的。」

被他这句话一堵,小道长闭上了嘴,看着他的眼神还带着担忧。

「⋯⋯叶少爷,眼下严冬将近,少爷还要好好顾着身子。」

听他这麽着提醒着,叶秋英嗤笑一声。

「我会的。」

叶秋英去长安本就只是因着工作,顺道经过,这会儿时候不早,就这麽赶着往南边去了。

小道长看着叶秋英上马走远,直到连马蹄踏地的风尘都望不见了,才转身离去。

才转身,他就听见银铃摇晃的清脆声响,弹指间,他身边的景色不再是那偌大的朱雀大街,而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见的未知领域。

「想想你也该回来了,我就来直接接你来了。」银铃摇晃的声响再度响起,伴随着紫蝶翩翩,一双白皙的手臂伸手勾上他的颈背,咯咯的笑声在耳边回荡着,话语里尽是笑意。

「欢迎回来,景泰君。」身着苗疆衣饰的小女孩——应该说,曲定归,眨了眨她水灵灵的大眼,露出微笑。

「胡闹。」李景泰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脂色玉佩,翻手朝天,便见那玉佩开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光芒透着玉体,从里到外,闪的玉佩宛若透明的上好水晶,霎时,淙淙水声由弱渐强,一颗颗光球顺着溪流声移动着,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孤影形只,有的成双成对,或跑或走,或快或缓,光芒充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映的他俩一脸亮晃。

「很美,对吗?」曲定归放开她,转而走到他身旁,勾着嘴角问了这麽一句。

「自然,」李景泰看着闪闪发光於河面上的光芒,面容依旧是平时的淡漠。

「毕竟,那是人的魂魄,

「历练世间劫难,定是特别美丽。」

叶秋英回到藏剑山庄已经是两天之後,这次出门他没有穿着藏剑山庄标志般的黄衫,只是挑了几件普通的浊色布衫就出了门,包袱轻便,腰插轻剑——为了图方便,他依旧没背重剑。

何况他也背不起。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山庄的大门,虽然没有试过,但没了武功他自然不敢尝试轻功,到时摔个粉身碎骨也是得不偿失,这麽多年了,经过这扇大门就像要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似的,紧张、不安,却没有期待,不过走一步的时间,他却觉得是他人生中的一项变革,一个好不容易的妥协,想到这里,也只有苦笑的份。

走了进去,他便看见好些站在门後的弟子,瞥了他一眼便开始窸窸窣窣的嘀咕,其他弟子听着也纷纷转头望向他,其中好些人是还不及志学的孩子,傻乎乎的表情染上了惊讶,也多了层鄙视,那些稍微年长的弟子,就着那种不屑的眼神,赤裸裸地望向他,彷佛在责备他什麽。

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说他没携重剑的事。

装作没看到什麽,他整了整仪容,正了正他身上的包袱,迈开步伐朝通往自己房里的那幢楼的方向去,没想到的是,他才刚迈出一步,便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人便是刚才年长那几个其中一个,叶秋英见过他,他和叶武方一样,是本家弟子,不过叶武方受到的重视和他相比,多太多太多了,他便就此活得跟冥顽不灵的孩童一样,不认真习武不说,流连花丛,嗜酒玩乐,到处惹事就像是要引起他爹的注意一般,可惜他爹也不吃这一套,久而久之便放任他去了,得不到关爱自然就变本加厉了,有次打伤了人,听说差点闹到官府去,那次叶秋英没太注意,也不知道他为什麽还能在这儿。

叶秋英在出事前就知道这家伙,不过那时候自己足够强,能打败他,现在却什麽都不是了,他也只能任由他拦着,瞟了一眼,什麽话都没说。

「呦,叶秋英啊叶秋英,不背重剑脾气挺大的嘛!你身为四庄主的弟子,却卯起劲来修习轻剑流是想着巴结谁啊?」

叶秋英收回看他的目光,继续默不作声。

「重剑这东西可不是你说不带,就不带的啊!庄里的流言蜚语你也听说了,怎麽就不改改你这固执的脾性呢?」

听到这句话,叶秋英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如果能带,他也想带着,可惜是带不了了。

他是个现实的人,找不回来的东西,他是不会再去找的,与其痛心当年不好好利用,不如把握现在的光阴,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见他有了反应,那人乐的嘴角都裂到耳边了,嚣张的态度更加狂妄了。

「现在倒好了你,连山庄的衣服也不穿了,还顶着山庄的名儿去行商,我告诉你——藏剑山庄是不养闲人!!要嘛做回一个正正当当的弟子,要嘛——」

听到这叶秋英也是站不住了,原本准备出手,却见一只手伸出来挡在他们中间,皂色的上衣出现在他的眼前。

「行了吧叶二狗,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是没读过书,没听过吗?啊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连私塾都翘了,肚里哪来的笔墨?你说是吗?嗯?」叶武方挡在他身前,眉尖一挑满脸挑衅「说起闲人,整天游手好闲,流连花丛的不就是你吗?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儿,你却往别人身上嚷嚷,说着都不觉得丢人吗?都老大不小了,还不好好努力,成天惹事生非是要给叶家丢多少脸?」

被叶武方这麽说着,那个被叫做叶二狗的人脸瞬间扭曲的可怕,因着怒气而满脸涨红,话憋在肚里憋个半死,最後也就弱弱的回了句。

「别叫我二狗!」

「没事就边上去,别在这挡路。」嗤笑了声,叶武方拍拍叶秋英的肩朝前走去。

「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伶牙俐齿了?」他跟在叶武方身後,边看着叶二狗那张变形扭曲的脸,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没什麽,不过看不惯他的为人罢了。」对方撇了撇嘴,说得有些无奈。

「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怎麽说他的,只有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今个儿就这麽咄咄逼人了?」走到他身旁,叶秋英用手肘推推他,语气揶揄。

「行了吧!我也是为了帮你解围!」没好气的说着,叶武方伸手勾着他的肩「你也别固执了,免得更多人出来说闲话,我不在谁帮你啊?」

「是是是,武兄说的是。」被他勾肩的动作吓的一个踉跄,敲了敲他的肩,他打趣地笑着。

可谁也没看见他那笑容下藏的苦涩,和无法回转结果的无奈。

刚和叶武方分手,走进房里,便看见叶冬语坐在自己房里的茶桌旁,手中捧着茶杯,氤氲水气冉冉而上,似是刚到没多久。

「哥,我回来啦。」看叶冬语沉思的样貌,似乎没发现自己进来了,他只好唤了声,让叶冬语回过神来。

「秋英,我有事要同你说。」没有多说什麽,叶冬语只是站起身,取了一只茶杯,并示意他坐下。

将包袱放好,他走到桌边坐下,见他坐定了,叶冬语才放下茶杯开口。

「你还记得你身体里埋上的蛊吗?」

他身体一僵,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许久才有些艰难的缓缓点头。

「你还在昏睡的时候,曲定归同我说,墨白下在你身体里的蛊虫,和原先你身体里的蛊虫互斗交缠,因而只能取出半截虫体,否则那保你性命的蛊则会失效——你则会失去性命。」话到此处,对方顿了顿,用眼神看他有没有听懂,叶秋英赶紧点点头。

「在花海的时候我也听她说了。」

「你可知道情蛊的作用?」没有继续说下去,叶冬语只是这麽反问他一句,被这没来由的问题问得一愣,说哑口无言也不是,倒是这个问题太尴尬了。

知道是知道,可要把那副作用说出来又太羞耻了。

想到这里,叶秋英凳时红了脸,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好又闭上嘴,胡乱的点点头。

「蛊虫骚动,身体会起反/应,说是⋯⋯」叶冬语微微眯起眼,重重的叹了口气,眉头皱起「⋯⋯必须与人交/媾并吸收男/精才能得解。」

听到这里,叶秋英方才带有霞红的脸,霎时苍白无血色,他依旧没有说话,似乎知道叶冬语没说完话,他也就没打岔,但从他抓紧衣角的手,便能知道这消息对他来说,又是一波多麽大的灾难。

「这里,是曲定归给我的解药,说是能够减少发作的次数,毕竟这蛊虫不好引出来,只能用药慢慢消磨它的毒性,药丸带有镇定的功效,只要在发作时服下,便能将发作时的症状压下来,」叶冬语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过药瓶,紧紧的抓着揣在怀里,力道大的像要把瓷瓶捏碎了般「这药得来不易,你要好好收着。」

他紧咬着牙关,深呼吸一口,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双手却还是颤抖着。

他不知道墨白下这蛊虫是什麽意思,他只知道那个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好友,已经变得让他不认识了。

或许说,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若要折磨他,有很多方法,他却独独用了最糟糕的方式。

若要让他丧失对他的信任,有很多方法,他却独独用了他最不能原谅的方式。

「另外,」看他有些失神,叶冬语又开口拉回他的注意,伸手拍了拍因为这事儿震惊的说不出话的自己「你不携重剑的事,流言蜚语传得凶——外出的工作暂时由我接管,你先藉此待在房里,好好休息吧。」

他听得出叶冬语在同他说时,语句压抑的颤抖,和对方内心翻腾的满腔怒火。

叶冬语从小就很疼自己,丝毫不愿自己受到点委屈和欺负,叶冬语很珍惜家人之间的情感,若是家中的谁被打压欺负了——即便他们家中人为数不多,他还是那个挺身而出,愿意为自己辩驳的人。

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场,叶冬语又怎麽会轻易姑息?

他双手遮面,绝望占据着他的情绪,侵蚀着他的感官,吞噬着他的知觉。

八年前的记忆还流荡在他的脑中,幼时的狂放,无顾忌的玩乐,奇妙的相遇,和那人许下的约定,如今年华不再,物是人非。

他是个现实的人,找不回来的东西,他是不会再去找的,与其痛心当年,不如把握现在的光阴,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可他突然觉後悔了,後悔自己回复记忆,後悔自己如此信任自己的青梅竹马,若他这麽忘下去,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是不是还能有另一种可能,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当个普通人。

他只希望能再失去这些记忆,能够再同那人相遇,忘却过去的恩怨情仇,顺其自然的同他在一块。

可这又是多少人奢望,却又无法达成的空梦?

一切都混乱了,乱的他无法梳理,不知该从何整理自己的情绪。

他只感到疲惫,放弃理解这些事。

也许不去理解,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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