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直到我决定去代课为止,我设想过千百种样子有关容易的补习班。
容易长得斯文白净,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如果不是常看美国影集的人,绝对第一眼的印象就是帅哥一枚。
通常这样的型,只要不是猪一样的脑袋,加上猪一样的不卫生,让自己腐朽,应该到哪儿都是个容易打造的名师。
是的,打造。
你有一肚子扎实的学问,那并不是成为补习班王牌的必要条件。
补习班的王牌,要不就是流川枫,要不就是仙道,最差最差也要像是樱木花道。
当然,你要走卡通路线,长得像哆啦a梦或皮卡丘,那也不是不行。
但是你得保证,人家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哆啦a梦或皮卡丘,而不是仔细去看你长的怪样子。
本科系?你真的想太多了。
本科系是最好,不是本科系也没有甚麽很大的关系。
我们有着各大名师的教学影带,你只要有特色,看个五百次名师教学带,记得甚麽时候该讲甚麽话该写甚麽字,那麽上课就没有甚麽太大的问题。
像容易这样的粗胚,简单塑型就能完美呈现。
加上容易给我的那几份A4原稿,一点都不难判断出容易所收的学生素质。
有光芒万丈的名师加上个性独特的学生,这其实是补习班的不败组合。
这个补习班我怎麽会没听过呢?
应该很红呀?
可是不管我当时如何设想,都不会出现眼前的这个模样。
小苹果补习班的招牌,只是一块木片,从容易给我的住址,你不难想像它位处於一个极为偏僻的巷子里。
现在房价飙涨,明明寸草不生,也可以说成曲径通幽。
但是,眼前的荒凉苍茫气息,真的让我以为玫瑰之夜的鬼话连篇现场取景应该就在这里。
你要离尘不离城这个点子我可以接受,但是,弄一块破烂招牌,这种无下限的创意,真得超乎我的想像之外。
而小苹果补习班这块招牌,从旁边的裁切缝补痕迹来看,很显然是从一片三合板的门板之上寿终正寝。
最糟糕的是:
小苹果补习班七个字,就像是请了一个任性又恣意妄为的小孩,随手涂抹上去的样子。
是的,七个字,你没看错。
原本是写这样:小苹菓补习班。
很可惜,那个菓悲剧的被打个X,旁边补上果这个字。
然後彷佛是嫌这一切还不够恶搞的样子,整个招牌上还有一个圆形的灯座,没有灯罩遮蔽的60瓦灯泡,在下午的阳光中露出一股昏黄苍凉的气息。
随着你的长久凝视,它还会啪叽啪叽的不自主断电。
这到底是甚麽鬼?
这是鬼屋吗?这种补习班是补鬼的还是补人的?
是个人就不会进来这个门吧?
我颤抖着手推开眼前的喇叭锁。
「机歪!」一声。
没错,就是他妈的那种门钮几百年没上油的声音。
我都快崩溃了。
然後,里面又是让我大吃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阵人声鼎沸扑面而来,几十名男女忙碌不堪的穿梭吼叫,在整个办公室的最後一张办公桌後面,还坐着一个将近150公斤的胖子。
「啪叽!」
我的钥匙掉在地上,而刚刚整个华尔街氛围的喧腾,突然间悄然无声个半秒钟,然後人潮又开始流动喧哗。
「那个人是谁?傻傻站着……」
「听说是新老师……」
「容易找来的……」
「新老师呀?哈!那不知道撑多久……」
「这个容易也太能折腾人了……」
「下注下注!不到一节课一赔二,一节课一赔十……」
「要不要先叫救护车,上次出事才叫好像有点来不及……」
阵阵耳语从眼前这个办公室扑向站在门口的我,突然间有个很猥琐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那个……毕定老师……」
我整个猛然一跳,被吓得半死。
原来坐在最後面的那个胖子,不知道何时跑到我旁边,两只手掌狂搓,涎着脸,一付不知道要说些甚麽的样子。
「蛤?毕定?在叫我?」
死胖子点点头,满眼都是讨好的小星星。
我甚麽时候变成毕定?老师?
「您可终於来了,我还以为容易只是逃班,随便说说而已……」
机车,不太妙呀!
容易是带甚麽班级,怎麽大家都一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还要先叫救护车?
「来!来!来!」胖子油腻的手牵着我往他的办公桌走:「我先向您报告敝班级的状况……」
我第一次来就「您」了?这是甚麽情况。
眼前近三十坪的办公室里和刚刚那个七个字招牌的小苹果补习班完全不一样。
所有的桌椅都是亮银色的流线造型,我经过其中一张办公桌时,正好看见萤幕从桌面缓缓的立起,是半透明的那种。
每张办公桌上有着一排又一排的触控按钮,闪着萤光……
每隔一秒,就会有光束从两侧亮银色的墙壁闪过。
这是夜店?还是补习班?
胖子拉我到他的办公桌前,又涎着脸搓着手,一副不知道怎麽开口的样子。
「那个……恩……毕定老师……」
「等等!」我制止胖子:「我们甚麽都还没谈,我可没说我就一定要代课。」
胖子整个脸刷的一声就变成了苦瓜:「您……别闹了……」
我定下心,抛开身旁的车水马龙:「这个班几个人?甚麽进度?甚麽程度?你们补习班要求到哪?这些我都不知道,是要代甚麽课?」
华尔街的喧闹随着我的话又停顿了半秒。
我顿了顿:「还有,我钟点多少?上课时段?这些都不清楚,人站上去就没事了吗?」
整个办公室悄然无声,然後接着一顿哄堂大笑。
「这个……这个……一般我们的钟点都是最後谈的……」胖子嗫嚅的道。
他像鑫鑫肠的手指对着桌面一挥。
整个桌面弹起几张大头照,就像钢铁人里的主角一样,八张半透明的头像环绕在胖子四周。
机车,这招太帅了,有钱我也要搞一张这种桌子。
这些宛如电影特效的科技,让胖子整个人也现代感了起来,在光晕下胖子显然也没有这麽胖了。
「这个国一班,总共有八个学生。」
「八个学生……恩,都非常有个性。」胖子像是一时不知道用甚麽形容词来形容似的,最後用有个性这三个字结尾。
「我们补习班本着有交无类,因财施教的原则,所以对老师的进度,通常都交给老师自己严格掌控……」
是的,你没看错。
那个有交无类跟因财施教都不是错别字。
我第一次听胖子讲的时候,也以为是有教无类,因才施教,心中想着,这真的是不容易呀!在这个竞争这麽残酷的行业里,真的还有人秉持着良心,在做这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事。
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们小苹果一向秉持的原则就是:有交钱,他们就不分类;钱交得够,他们就教更多。
「所以,就是除了容易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班的进度?」我打断胖子。
「是的!」胖子的脸涎着,就快要垂到地上了。
这很没制度呀!
没进度,没规矩,没有任何资料……
「所以,带这个班的重点是?」我非常疑惑的问胖子。
「蛇~~~歪~~~我~~~」胖子双眼放光,好像我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一样,模仿着电视里的主持人宣布答案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蛤?」听不懂。
「蛇~~~歪~~~我~~~」这甚麽鬼?里面会有蛇?
这时,那片带着喇叭锁的门,又机歪一声的打开,整个办公室又突然间静了下来。
我转头一看,一个小屁孩背着短短的书包,就像是庙里的七爷八爷,左晃右晃的走了进来。
「优呼!大家午安呀!」小屁孩很高兴的跟大家打招呼。
原本人来人往的办公室,却突然像是一二三木头人一样的所有人都定住。
完全没有人动。
而且,一股害怕的气氛在这间新潮无比的办公室开始酝酿。
只见小屁孩很热情的跟被定住的每个人挥手,看起来和大家很熟的样子。
只是他每次一挥手,被他挥手的对象脸上都不自主的痉挛,甚至还有一位OL在他挥手的时候太过惊吓,整叠文件掉了下来。
这时他正好走到我的面前,才要开口:「咦!新……」
我从他的肩膀一拨:「你没看到姊姊的文件掉了吗?没长手?不会帮忙捡?」
顺手将他往那个掉了文件的OL推去。
整个大厅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约而同。
那个文件洒满地的OL连忙蹲下把文件整叠扫进怀里,还快速连滚带爬的远离小屁孩,就像看到大便一样。
小屁孩被我一推,照理应该就能踉跄的走到OL那儿,我练过十几年的瑜珈,虽然没甚麽长进,手劲却也不小。
可是,我只能说小屁孩的行为跟思考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他硬生生的停了下来,然後缓慢的转身,东晃西晃的走到我面前。
「新来的?」他抠着鼻孔抬头问我。
「不要靠我太近,我对屁味过敏!」我戳他的额头。
他又被我戳退两步,百忙中还抠着鼻孔。
干!这是甚麽毛病?
转头一看,胖子汗如雨下,瞪大双眼张大口,久久不能说话。
小屁孩又想从我背後接近,我懒得和他说些甚麽,一侧身,一只手将他的头像抓篮球一样抓住,并且将他阻挡在我三尺之外。
小屁孩像只牛犊似的,跟我杠上,想要往前冲过来。
整个办公室又是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冷气。
除了吸口冷气,这整间办公室唯一还在活动的,就是小屁孩无法前进的太空漫步。
这一整个就是怪透了。
从小屁孩一进门整个办公室的状况就让人知道这小孩欠管教。
全办公室的人对这小屁孩完全没办法,在应接不暇的怪事之下,我根本考虑不到到底是甚麽原因造成这小屁孩的失衡状况。
这小屁孩就像是横行乡里的恶霸,看来整个小苹果补习班完全没有人敢和他说些甚麽。
可问题是,我不是毕定老师呀!
正确地说,应该是:我还不是毕定老师呀!
既然还不是毕定老师,那麽管不管教小屁孩和我有甚麽关系?
都跟你说我对屁味过敏了,你还一个劲的往前冲,我可不是你尊贵的爸妈,有必要忍受你的无理取闹。
是人,那就得照人的方式说话。
如果你长得像是一个人,却偏偏做出牛一样的行为,就像眼前被我整个撑在三尺之外的这个小屁孩,那我也只好把你当成一头牛来对待。
手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不甘心,我猛然一放,小屁孩整个人收不住往前冲。
小屁孩冲过我四五步之後才藉着楼梯稳住,一脸暴戾,正要开口飙脏话,我连看都不看,从桌上拿起胖子的铅笔盒,直接往小屁孩脸上丢去。
「讲人话,不然就去上课!」
「好!很好!非常好!……」
他似乎还说些甚麽,不过我很自动无视,反正应该不会是好话,重点是,我跟胖子还没谈好,这屁孩说的是好话还是垃圾话对我来说云淡风轻的很。
「恩,我们说到哪了呢?」我从头到尾都看着苦瓜脸的胖子:「哦!没进度,也就是我想上甚麽都可以罗?」
小屁孩觉得无趣,就这样消失在楼梯尽头,胖子这时像是死了爹娘一样,了无生趣的说:「钟点本来是最後说的,不过这样一搞,我看应该先告诉你一下。」
这样一搞?您还变成你?这是发生甚麽事?
胖子一说到钟点,突然间又活了起来:「不知道你平常的钟点大约?」
「蛤!」有人这麽问话?直接问钟点?
很莫可奈何,我比了个九字。
「九万?」胖子惊呼一声:「这有点超过了……」
九万?在打麻将吗?甚麽鬼?卖血都卖不到九万,怎麽可能随便上个没进度的课就有九万?这是诈骗集团吧!我摇摇头。
「还不够?」胖子冷汗直下,连忙冲到办公桌後,桌面按个钮,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十二万!」一副一翻两瞪眼的神情:「我最多给十二万,一句话,再多我就不划算了。」
十二万?
我本来想说一小时九百勒!
我傻眼了我!
本来冷汗直流张大口眼的胖子看见我的表情,狡诘的一笑:「当然,你要能上完一节课之後,才可以领钱。」
「十二万?」
胖子笑着点头。
「一节课?」
胖子点头如捣蒜。
「这假钞吧!」我笑了「还是亚美利安星球币?」
「新台币!」胖子把那叠钞票刷地一声摊开呈扇形:「货真价实的新台币。」
看着防伪线排成一列的躺在桌上,实在是一种很震撼的视觉感受。
「现在快要四点半,」胖子看看手表:「只差你能不能撑到六点了。嗯?」
我扭扭脖子,抝了抝手,全身关节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
不就是一堂国一数学?我用脚趾头就可以在黑板写字,没甚麽了不起的。
「帮我收着!」我指了指桌上的新台币:「六点我下来回收!」
整理好我的邮差包,我直接往楼梯走去。
「教室在二楼!小楼一夜听春雨。」胖子朝着我的背影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