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有劫,冯泉相信这必是他的一个大劫。
所谓沉鱼落雁,所谓心醉神迷,他在那一瞬间全领会到了。
当那对黑亮的眸子望住他时,他彷佛沉入一泓深水,冷冽的池水侵入他的口鼻,溢入他的心房,他即将灭顶,却心甘情愿。
他只能定定地、怔怔地痴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席朝露让他看得脸泛红霞,有些不自在起来。早在听到徐敬初的声音时,她便知道接到绣球的另有其人,只是她没想到竟会这样俊朗的年轻公子。
他有一双好看的眉毛,又浓又黑,嘴唇则略为薄冽,鼻梁俊挺,给人的感觉有些严肃,但那双眼却又温和得很,弯弯的、笑笑的,像是很和善的人,像是好人家的公子……
唉,能登上这画舫,能花钱买下她的,哪一个不是好人家的公子?
席朝露一笑,起身行礼,「妾身朝露拜见相公。」
「快上来喝交杯酒,咱们等着闹洞房呢!」古兆腾叫道。
席朝露仰首看他,正要答腔,舟身忽然一晃,她踉跄了下,冯泉伸手扶她,这时才整个人站上小舟。
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另一艘小艇撞了上来,船上除了舟子外,还有一位年轻贵妇和一名老嬷嬷。
「你就是席朝露?」少妇问道。
「你来干嘛?」
席朝露还没回答,徐敬初已经出声叫道。
「我来看看是哪只妖媚狐狸竟然可以把你迷得三天三夜不回家!」少妇叫道。
众人一听,全明白了她原来是徐敬初刚过门的夫人。
徐敬初涨红了脸,「我七天七夜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你大惊小怪个什麽!」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我们成了亲,你难道就不能收敛一点吗?我是哪点不好?哪点比不上那只狐狸精?」
「咱家姑娘就算是狐狸精,也比你美上百倍、温柔上千倍呢!」随船的喜娘回嘴。
「不许胡说!」朝露低斥。
冯泉斜眼往席朝露看去,只见她神态沉静,似乎……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辱骂。
他扬起眉,心里也不知是该佩服她,还是该轻视她。
冯泉想错了,席朝露其实不曾遭遇过这种情形,她只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近几年,她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事了,但此刻看着徐夫人,她却彷佛看见当年的娘亲,只是娘亲从来不敢争、不敢求……
徐夫人一听那喜娘的话,眼眶红透,伸手便要扯席朝露,「你美、你温柔,我撕了你这张狐媚脸儿,看你如何美、如何温柔!」
席朝露忙往後退,站在她身後的冯泉也跟着往後退,「徐夫人,冷静点。」
「有事回家再说,闹到这儿来成何体统!」徐敬初恼怒地斥道。
「你也会怕丢脸?那麽你逛窑子、给赏银、抢绣球,又把我的面子置於何处?」徐夫人清脆的声音,说到後来已有些哽咽了,清秀的面容此刻也因愤怒而扭曲。
朝露忍不住在心底叹息。当年娘亲受的苦,现在竟由她亲手加予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她到底是怎麽了?老天爷又是怎麽了?
「徐夫人,绣球不是徐公子拾的。」她幽然低道。
「你倒贤德,懂得帮衬他!」
「徐夫人,绣球确实是在下拾的,与敬初无关。」冯泉只得跟着解释。
徐夫人回眸看他,泪水终於夺眶而出,「你们都是一道的,谁晓得你是不是帮他哄我!」
她是富商独女,自幼丧母,性子被宠得骄纵了些,加上她年纪又轻,难免冲动执拗,徐敬初虽与她结缡未久,却也明白再这麽僵下去,情况只会愈来愈糟,赶忙道:「都说是你误会了,你就别再无理取闹了。有话咱们回家再说。」
他忙着要仆人搭木梯下小舟,徐夫人却不领情。「好,咱们三人回家说清楚!看要她走,还是我走!」
她伸手又来抓席朝露,这次席朝露已无路可退。
舟楫狭小,她本能地抓住冯泉的袖子想稳住身形,不料冯泉不惯与人亲近,直觉地便抽开手。
席朝露让他一推,又让徐夫人一扯,身子前倾,便要跌向徐夫人的舟舺。胭脂楼这边的舟子见状,忙把舟撑开,好让席朝露避开徐夫人的拉扯。谁知席朝露才刚甩脱徐夫人的手,尚未站稳,舟楫一晃,她一脚踩空,身子掉入水中。
秦淮河冷冽的河水灌入口鼻,席朝露挣扎着想浮起,右脚却不晓得被什麽东西勾住,传来剧痛。她挣了几下,挣脱不开,也就放弃了。
她累了,真的很累很累了。
短短十七年岁月,她当过富家千金,当过流民乞丐,也当过秦淮名妓,从关外到京城,从京城到江南,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她伤过人,也被人伤过,好几次她以为老天爷要收她,最後却都活了下来……
但是她真的累了,累得没法再感谢老天仁厚,留她一条贱命。
秦淮河的水不断地侵入她的身体,她的胸腔胀得难受,心底却无比平静。
这样也好,让秦淮河的水洗去她的污秽。上西天也好,下地狱也好,从此不沾尘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