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暗的晚,听说又有台风逼近,窗外昏红的暮色透了进来,在餐桌上投射出异色的长长影子,R看着一双儿女一边讲着整天发生的事,食慾仍然不减的快速清空桌上的碗盘,气氛温馨。
R不由得露出微笑,R家的家规就是吃饭不准配电视,老大高中,老二国中,正值青春期,别扭有一些,妈妈不能知道的秘密也难免,但两个小孩还愿意敞开心胸和自己聊天,她已经觉得开心了,丈夫不在,她觉得自己更有义务要好好的和两个孩子培养感情,而她也的确很喜欢如此。
「我吃饱了,谢谢马麻。」女儿用比平常快的速度扒完最後一口饭,很文静的擦了擦嘴。
细长柔弱的手臂,骨架小四肢长而躯干单薄,这体型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硬要说的话,R觉得那是隔代遗传,事实上,女儿连脸孔都有些像R那早逝的母亲,尤其是微笑的时候,那眉眼间温婉的神韵和习惯微微抿起的唇,常常让R一时间看傻了眼(她一直学不会那种气质)。
「好吃吗?」R微笑问道,但那微笑直白明朗,露齿露菜渣,和妈妈与女儿都不同。
「嗯,马麻煮的都很好吃。」女儿很诚恳的点头,露出那个老是令R恍神的微笑,但更多了点羞怯和撒娇的意味。
「再多吃一点嘛,不要赶,等下我开车载你去。」R看着女儿细瘦的腕再看了看表这麽说。「晚上再去接你看牙医,预约是九点半对不对?」
说到牙齿这点,女儿就不像R的母亲了,而是遗传到R的一口烂牙。R自己牙齿差,连带着见到儿女牙齿出了任何一点小差错总是沉痛且心疼的不得了,总是没几个月就带着女儿去牙医师那里报到,最近隔壁的太太推荐了一间新开的诊所,说是大医院的医师出来执业,矫正专科的,很强呢。
女儿静静的点头,静静的微笑,又让R看傻了眼。
女儿眼看着也要升高三了,明年的大学考试,听说是学力测验的第一届,家长们都担心,只有R非常幸运的免掉这种烦恼-女儿总是知道自己要干嘛,也总是确实的朝自己的目标前进,即使R想插手,也要问这个外柔内刚的小女生愿不愿意。
几个月前,从不补习的女儿主动提出要留在图书馆晚自习,之後每天放学回家吃饭後总会准时背着厚重的包包踩着单车到图书馆报到,偶而让R接送,还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可爱。
R自己的母亲寡言,且或许是冒着高龄的危险产下自己,也或许本来身体底就弱,R的母亲在她还没读初中前就生起了绵长的病,从此更少管她了,偶而才说说什麽有关人生道理的话,但也不针对。不是不关心,相反的,R常觉得母亲微笑看着自己的神情总带着满满的,温柔的信任与宽容,说是纵容嘛,少女R根本不敢想像自己做出背叛那信任的事来,多年後回想起来,那微笑或许更有一种,来日无多所以不想为了什麽小事破坏母女间关系的意味。
或许正因如此,从小被放牛吃草养大的R自己也不大喜欢对小孩有太多干涉,反正不要作奸犯科危害社会就好了,又没有要选总统。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过了,女儿最近看上去,就是有那麽一点不一样,长相五官,行为模式都没什麽改变,但是...
R不是对情绪敏感的人,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是最近有什麽烦恼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为了功课?还是别有原因?她静静看着女儿把弟弟不吃的那盘地瓜叶吃完,然後晃了晃车钥匙,出门发车。
...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看着女儿以开始慢慢变得优雅的动作开车门坐进来时,她突然想到,心底不禁咯噔一响。
出於某种神来一笔的直觉,R送女儿到了图书馆後并没有直接回家,她确定女儿走进去之後绕了一圈在另一边的转角停好车,从置物箱里摸出眼镜与口罩戴上,也跟着走进那栋建筑的自修室,就着门口偷偷窥伺着。
自修室里女儿已经坐在位子上,书籍文具都摆好却迟迟没有翻开,只是静静的侧首看着某个方向,就只是那麽静静看着。窗外透进的暮色照的女儿的脸颊格外明媚,那角度让女儿的侧脸有些隐晦,但在那瞬间,R好像从女儿眼尾眉梢的波光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读懂了些什麽。
那个一向谨慎温和,沉稳的不像十七岁少女的女儿啊...
她无视那些年轻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踏着沉重的脚步缓缓下楼,回到车上静静坐着,满腹思量。
天色在台风来前的紫红异光中渐渐暗了,雨也开始下下来,交错经过的车灯打进车厢又转瞬而逝,偶而走过的小姑娘们无惧风雨,撑着伞笑得灿烂,以她们的方式挥霍却又宝贝着青春,自己的女儿虽然总是文静,但也到了这年纪,有了心思的。
方才在图书馆里,她顺着正微微笑着的女儿看着的方向看过去,是一群正在聊天的学生......都是女孩子呢。
那微笑啊,带着羞怯与秘密的,是R未曾看过的温婉明媚。
狂风夜雨里,R底心头纷乱。
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首歌。古老的台语曲子,悠婉哀伤却仍质朴典雅,是母亲的声音。
R回想起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母亲唱着这首歌的场景。
那是15岁的某个早晨,和现在同一个时节,她从外头跑步回家,只听得母亲在房内,倚在床头轻阖着眼,脸上挂着那微笑,用那温柔悠缓的声调唱着那首悲伤的情歌,等待伊人终无法聚首。
不知不觉,自己的女儿都已经超过这年岁,但R每每回想起那过於不真实以至於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早晨时,总还是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不解情为何物却已为情所困的,怀着轻缓忧愁的少女,没有真正长大过。
过没多久,就在R考上高中的那个秋天,母亲就在那延续了好几年的病中走了,走前的那几天,R执着母亲枯瘦的手。「阿母,後世人,换你做我的查某囝,予我好好照顾你好不?」
母亲没回话,只是轻阖着眼,静静的,微微笑了。
此刻雨轻轻柔柔的打在车顶上,也像是一首忧愁的情歌。
在这个瞬间,R终於了解母亲唱起那歌时的神态。
那时母亲的微笑几乎就要与女儿方才的微笑重叠,而那眉间淡淡的忧愁则与此刻後照镜里的自己如此相似。
她突然懂了。这一切无声的画面都有关秘密。
她懂了,在那些绕着操场一头热的跑着的十五岁早晨,病中的母亲曾经静静的看着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察觉了些什麽...
於是或许,母亲想起了有关自己的某个秘密,然後,静静的替R保守着R的秘密。
秘密是无法言说的感情。秘密是不愿戳破的温柔与信任。
而母亲怀着双重的秘密,静静的带着微笑去世了,留下满腹疑惑的R,努力学着独立,独自解决生命中接踵而至的难题,却没学会怎麽当一个称职的母亲,没学会怎麽依赖,怎麽被依赖。
就在此刻,R想起了那首歌,突然觉得自己原来还是那麽的无知与无助。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车里跟着冷了起来,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微微发抖着,脚麻了,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九点,再过不久就要接女儿去看牙了。
所以啊,阿母,我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