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书之国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庆祭典,即使忙得像陀螺团团转、在杰洛、小霞和阿南他们之间弹来弹去,随着倒数计时开始,期待的兴奋犹如酒精挥发,让我的脚步停也停不下来。一想到所有国民、邻居、国王都将在这里庆祝,就恨不得自己做得更多,帮上更多忙!
进门撞见壮观的圣殿,国民难得不急钻入书田,个个围绕着书本堆砌的梁柱或惊或叹,有些人见周遭谁也不注意,悄悄伸手摸了一把。有些人不顾「请勿触摸」的牌子欲攀援而上,被赶过来的阿南和阿信联袂阻止──要不是乾姐勒令我不准靠近那神圣的殿堂,我定会第一时间挡在他前面!事後跟乾姐抱怨,她便戳戳我的额头笑说正主不慌、只有我急──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书之国的众人齐心准备祭典的活动,一个行程确认三次,就怕到时哪个环节落下,给国王丢脸。一整天都看不见赖大人和杰洛的影子,祭典将至,邻国、友邦都派人来祝贺;他们跟国民一样,对赖的杰作赞不绝口,有人就问为什麽盖希腊神殿呀?杰洛笑答那不是神殿,是学院呢!──因为书之国就像这座黄金屋一样什麽都有,三哲的知识、儒佛的理学不在话下,就像希腊时代那般自由而广阔,在这里,可以找到所有人的梦想。
美梦成真!
连我都听得如痴如醉、不断上下甩头。赖大人不愧是国内的第一把交椅,杰洛说得没错,他做国王是实至名归呀!小霞她们可乐了,一会儿拉着我说「是大作家耶!」一会儿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西装笔挺的人们不言不语。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看大家都这麽高兴,也笑得开心
中午前乾姐拎来便当给杰洛,却到处都找不到人,只好填了我的胃。忙了半天为人作嫁,只有他才会干这种蠢事!她一面啃面包一面碎念,啃完却还说不够,我忍不住把吃了一半的便当还给她,却给她推回。
那是做给劳动力大的少年仔吃的,我吃了会发胖!她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邪恶的蛇。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在意,只是埋头苦干,真是傻得可爱!
可爱吗?我?我看着自己一如平常的粗糙手掌、局促笨拙的脚,突然好开心。
「快吃啊!干嘛光看不动手?」乾姐发现我发着快乐的呆,一手拍我後脑。「我就知道我做的大家都不想吃!」她哀怨。「不是跑得没影又就是推三阻四。」
不想吃!这是多大的罪名啊?听到这我立即一筷接着一筷、三口并作两口塞进嘴巴,要是参加比赛定可以得第一!乾姐目瞪口呆,直到她露出焦急的表情开口已来不及,饭盒已经见底。
「哎!你这没脑子的贪吃鬼,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一把抢过空饭盒胡乱收拾,三两下藏个没影。「教人家吃什麽啊?」
人家?我不明所以,看着她愤愤地啃咬最後一口面皮。还有谁要吃呀?
解决完面包,乾姐揉起塑胶包装、捏紧,从口袋中拎出一张面纸抹嘴,一双灵动的眼珠朝我这一扫。「把你脚边收拾乾净!」她抹开嘴角。「脏兮兮地弄了满地!」
我闻言赶紧蹲下用袖子去擦,要碰到时才想到昨天杰落塞来新的白帕子,他嗤说平常没关系,尤其祭典期间带着它便有数不清的好处。这会不就用到了吗?
乾姐看到那条撵上饭粒的帕子,不知怎地踱来抽走它。「我来弄!」一手拿着抹过嘴巴的面纸低头擦地板,我想拒绝都没机会。
「哪,美梦成真的祭典呢。」她低喟,似是自言自语。「你想实现什麽愿望呢?」
我摇摇头。我的愿望就是与自己深爱、尊敬的人们待在这梦想的国度,直到永远。而这个愿望,目前已经实现。
再也没有什麽能让我奢求了。
乾姐也没追问下去,她只维持着弯腰低头,手中的面纸来回抹拭,发出了「叽喳」、「叽喳」的声音。
「真奇怪,以前我是这麽喜欢祭典。」她这麽说。「总是沉浸於书中世界的国民,难得有几天……能看清楚这支撑他们的天地、包容他们的国家,共鸣喜乐,多麽伟大!可现在……我却只想毁了这一切!」把臂一弓,纸团飞往角落。
「以前读书,是希望能摆脱寂寞、自立自强,可是却没想到独立了以後才是真正的一个人,走得远、看得深,只让内涵越来越厚重、越来越枯燥!可是另一方面身为读者的自己呢,却愈不想读、愈不想懂,更不相信自己读到了什麽!」她倏地抬起头,目光攫住我。
「这样的读者与书啊,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不禁瑟缩了一下,退开两步。毁了书之国,这就是乾姐的愿望吗?
但我早就下定决心,即使倾尽全力……我也会守护它啊!
「你们在干什麽?」
杰洛从树後飘然现身,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高兴,一手叉腰、一手随意松开齐整的领带结。「让我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里偷偷摸摸!」
乾姐站直身躯,拎着空饭盒斜睨。「午休都快结束了,活该你瞎了眼。」举步就要离开,杰洛却扯住那甩去的袖口。「那是给我的吧?」
「臭美啊你!」乾姐使力挣脱,还示威性地摇了摇饭盒啐道:「这是给我弟补的!这几天耗体力的工作他全包了,还随你加班到半夜,我这做姐姐的不表示一下就太薄情了!你是我什麽人呀?要我给你做便当?」
杰洛闻言变了脸,虎目扫视我。「前面还有你的工作呢,出去!」他喝道。
乾姐扭头反驳:「午休还没结束,他爱留就留!干你什麽事?」以往关於工作的命令,她都不会插话,今天却偏偏不对劲了。
「这麽喜欢给人观戏?」杰洛怒极反笑,也不管我了。「还是他并非别人?是真真插入的第三者?」
「说什麽蠢话!」乾姐反唇相讥後低下声来。「……一个三好男人,老是跟**争锋吃醋,无不无聊?」
**?我眨眨眼,我知道这个词,记忆中很多人都这样说我,有些人就像昨天晚上的杰洛一样,挺着一肚子没处发的酸水、眯着发红的眼看我,嘴巴吐出可怕的浊气,恨不得把我抽筋剥皮。更多人站在远处,噙着悲伤的口水不胜唏嘘。
可是我就是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杰洛重复,瞥了我一眼,突然没了怒气。「没这麽严重吧?一个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孩子罢了。」
乾姐也不反驳,嘻嘻一笑。「你都这麽说啦,在他眼中,我们只是这国家的一员喔。」
「什麽国家?」
「书之国呀。」乾姐低哧。「名副其实的书之国!」
「……就算真是这样,你在他心里就是不同的。」杰洛紧盯着我,振振有词。「要是真有一个国家,你一定是公主吧。」
「你认识我时他就是我认定的弟弟了!就算你推测的是真的又怎样?那不干我的事!」见他仍在纠结,乾姐烦躁。「无论是国王、公主、王子还有骑士……现实中谁能过那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就是不爽你被他幻想!」杰洛提高嗓音,白皙的脸皮泛红。「他没感觉不妥,你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就不能保持一点距离吗?」
这句话似乎哪里触及乾姐的逆鳞,闻言她煞声拂袖,一脸激动地甩出连珠炮:「哼!是啊!一个正常女人就要知道分寸,正常男人有交往对象却可以任由前女友盗垒!跟某些想开後宫的男人相比,享受被别人当成公主还不算无药可救呢!」
「你说什麽!」许是气得太过,杰落的脸竟胀成紫色。「现在说你跟这小子的问题,跟我翻八百年前的旧帐?早就解释过跟她没什麽!怎麽就被你说成不轨?太不讲理!」一面愤然咕哝:「安娜说你们年龄、外表都相配,感情又好,我就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说没血缘的男女可以认亲!」
「安娜安娜!事实不相信、偏信那女人的毒舌,真是无药可救!」乾姐摇摇头,有些疲惫地退後,靠上一棵大树喘息。「没错……我就是那住在高台上的公主,但看你这副孬样……有力气爬上楼来拯救我吗?」
面对犀利的质问,杰落沉默了。
「回答我啊!」乾姐尖声喝道。「别以为你一头白发、多活几岁就自以为是有担当的成熟男人!当初把我拉来书之国你怎麽说的?你说会让我找到归属!刚交往时也没计较我小,该冲的垒包还不是照上!我现在还没有书之国的户籍呢,假公济私得到你要的、就不想负责了?」
又好一会静默,杰落才幽幽开口:「我没有不负责的想法……赖说你是书之国的一份子,不会轻易赶你走。」
「赖!」乾姐嗤笑,语气好冷冽。「你怎麽知道?不要说是他亲口说过!你知道我目前还是领打工的薪资吗?你知道他对我说过我没资格进来吗?他又不是国王!这个国家也不是他说了算!」说到这她顿了顿,对杰落绽开一条完美却邪恶的唇弧。
「他、凭、什、麽,宣布我是这里的一份子?」
杰落浑身一颤,我登时明白他的逆鳞也被刮起了,这场莫名的争吵至此,终於两败俱伤。
「赖是总管!除了国王的名头以外、他就代表法律!」只听见他扯紧的嗓百般节制,仍拉出刺耳的嘎嘎恨声。
「要不是国王还在……他怎麽不是国王?」
乾姐漠然凝视他,对他的提问不喜不怒。
──不知过了多少秒,她才「噗哧」一笑。
「你很想赖当国王吗?」忽略先前生死交锋的争执,她轻轻地问。
「谁不想?」虽不知道她为何问,杰洛爽快回答。「即使不是全体,也是大部分人们的心愿!」
「可是人一次只能做一个梦啊,你是希望我跟弟保持距离,还是要赖当国王呢?你选了,我就可以帮你美梦成真!」乾姐虽笑着,可是让我不禁摸上心口,牢牢护紧它。
深怕下一秒,就会被摔碎在脚下,沦为现成的肥料。
「又在你弟面前说什麽呢?」杰洛瞥了我一眼,不无嘲讽。「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管不住自己,还想让我当坏人吗?要是许愿了就能换国王,那我便从此信神!」
「你不相信我?」闻言乾姊笑得涩然。「只要我让赖当国王,你就不用为书之国、为我向谁低头了。或许到时你会爬得更高、得到更多,然後,或许不再需要我!」
杰洛叹气。
「或许我是不成熟的男人,你却也是还没长大的女孩。」他垂头,语气充满失望。「我们的关系自始至终不是书之国促成的,游说你进来的那时我说的天花乱坠、胸有成竹,不是希望你归属这个国家……而是归属於我。」
「好啊,你说你可以让我美梦成真,那我就向你许愿吧!希望这个国家成为赖的。届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高兴,而是普天同庆……而你永远永远也不懂,那跟你我之间、跟你弟没有半点关系。」
说完他不再看目瞪口呆的乾姐、抬步往森林出口移动,一面不忘对我挥手:「来吧,午班开工了。」
我没有回头看乾姐,摸了摸还在狂跳的心,跟上杰洛离去。
午後的书之国最清静,国民受不了艳阳高照,个个蜷缩在书田的角落酣然欲睡,动也不动,静得连书叶的沙沙摆荡都清晰可闻。累累垂下的书本几乎抵触人的肩膀,似要撩花谁的目光,即使谁也看不见、谁也不在,依旧坚定地守候。
因而杰洛挺拔的背影落在其中,竟显得卑微无比。
「别管那女人了。」田埂间,他拎着一张清单,指挥我把书搬上推车。「那样小家子气,也配称你姊?」
乾姊就是乾姊呀。我吸了吸鼻子,不以为然。杰洛见状,突然「嗤」地笑了。
「我还只当你无知呢,原来我才是那个**啊。」他说。「谁都瞧不起、谁都不理,好不容易遇到伯乐,为他从早到晚拚死拚活也没资格给他听进一句公道话……到底我这样算计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看我怀抱着整捆书堆摇头,他话锋陡转直下:「把人宠得像大小姐也罢了,她仍不满足,却要我像你把她当公主、当女神——她以为她是谁?我又是谁?我的确高攀不起只会把别人当**的公主!」
**到底是什麽呢……?我想到上次从小霞跟阿南口中听见这个词。
中午太阳太大,她们从来都不踏进森林,只躲在皇宫旁的小屋中捧着便当、一嘴青黄红白地嚼舌根——
你说那**从哪里来呢?一个**怎麽能拿到书之国的居留证?瞧总管大人百般宽容、还有杰洛厌恶至极的模样,该不会是国王的私生子吧?
我怎麽听说是那野丫头带进来的?果真那种上不了台面的跟班也不像样!杰洛真是瞎了眼。
说杰洛瞎了眼,倒不如说他们半斤八两哪!听说他进书之国前被某个国民包养、玩腻了才丢给总管大人处理——我就说那张脸除了当人家豢养的肯尼以外还能做什麽呢?。
——杰洛就是杰洛!才不是这样的人!乾姊说过他的过去!他才不叫什麽肯尼!
「喂!你在鬼吼鬼叫什麽!?」我回过神,杰洛的脸孔就在我眼前,握着我肩膀的手深入筋髓,一双碧眼波光粼粼,彷佛要把我吞噬。我猝然推开他,七手八脚摸到推车旁,攀住那冰凉的把手喘气,直到金属的温度让我安下心来。
而杰洛似乎不在意我的动作,右掌拍拂胸口。
「没事就好,你不喜欢听到那个词吧?只可惜先提起的人并不是我。去把推车上的书送到森林,然後回来跟我报到。」说完他轻揉手上的纸。「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还一堆呢!」
我点点头,这些书在田里给无知的国民们随意摘取、胡乱嫁接就成了杂枝,这会儿送回森林重新培育,总有一天仍能食用。
然而一握把手,便觉得比平常重了几倍,抬头只见乾姊站在书堆上,勾起满是亮粉的嘴唇对我笑!吓得我赶紧放开,揉揉眼——哪有什麽乾姊,只是炫目的投射光影。
——乾姊说,她会帮杰洛实现愿望,让赖成为国王。
可是赖说过……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作者,也是自己最客观的读者──因为只有自己,能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完,你喜欢也好,有意见我也无所谓……至少作为读者或作者,每个人都应乐在其中,随时有新的灵感、新的发现,总是期待下一页──
这样贯彻一生写成的书,绝对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然而,杰洛也说得对——希望这个国家成为赖的,届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而是普天同庆……普天同庆!我只是想着那欢呼的画面,心脏就不能遏止地狂跳。
杰洛!你可以不要许这个愿吗?你想要其他的什麽,任何事我都能帮你做到!只要你别许这个愿——!
我动了动嘴,发现自己怎样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