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五年春,二月。
旧岁新年,时岁递嬗,汴梁城中欢庆方歇,朝廷却早陷入了一阵忙乱。年初朝廷加派了二列禁军出京,一往川蜀平民乱、一往西北讨叛夷。
而这些调度、战略,重责大任全落在掌军权的枢府之上,自交年以来,枢府里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能在第一时间接应军檄,常常入了夜还可见枢府一舍灯火通明,屋内影影绰绰。窗纸被暖灯染得鹅黄,映出室内匆忙来去的人影,旰食宵衣,力力碌碌。
却在此席不暇暖之际,突地不知从何冒出,皇上有意提换枢密使的谣言,为枢密院在日常的忙碌表象下,隐约增添了一丝不平静的气息。
然而,此谣传却非空穴来风。夹陷在南北两方的战事之间,无论是战略运用、军队调度,皆需要更全面、周详的计策,方能顾此而不失彼。可如今枢府当权的枢密使,皆是在灭了南平、後蜀,平定宇内之後方上任的,经验尚欠,个性又有几分温吞,故总是少有决断、果敢之策。
皇帝虽未曾表明,但众人也看得出,他一心急着完结战事。故撤换枢密使一事,其来有自。
枢密院内外诸官吏,表面上未曾对这桩传言留心,仍是迳自专注於自己手上的事务,内心却是张望着情势,甚至抱着加官晋爵的期待,悄然地将之掩饰在低调且寻常的忙碌中。
只有一人,虽不张扬,却也未曾掩饰自己的鄙弃与野心。
「呵,皇上终於清醒了麽?枢密使早该换人了,那些文弱的文官们,除了卖弄伶俐口齿,能有多少能耐掌握军务。」在听见枢府底下一个官阶较低微的小官同自己提及这桩留言,黎仲容凉凉挑眉,毫不掩饰地冷冷嘲哼出声。
「黎、黎大人,说话当心呐!」吓得那名小官,赶紧探头张望着四方,再三确认两位枢密使大人并不在近处,方稍稍松下紧张的心。
黎仲容只是淡漠地睨了那人一眼,好似瞧不起他的畏缩,转过身迳自走了,一抹势在必得的冷冷笑意,若有似无在他唇边浮泛起,没有人瞧见。
他非是唯一一个图谋枢密使之位的武将,朝堂内外,有着一个又一个的将军,妄想藉此机运,攀上枢府龙头,却也一个个地让人泼了冷水。
『你们以为现在还是前朝吗?先皇早立了规矩,枢密使只授任文官,你们这些个将军们省省吧。』
『皇上只说要换枢密使,可没说要换个武官上来。』
诸如此类的嘲讽,不时地在其他文官日常闲话之间被提及。
黎仲容不曾向人明言自己的心思,再加上那一身总让人敬畏、悚然的神情与气质,也因而未曾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话。然他自入了枢府以来,毫不掩饰对当今制度的不满与嘲讽,早让人认定了他亦是贪图此机的众多武官之一。
他知晓,众人都是如此看他的,他也未曾否认──他心里,确实渴望着掌握枢密院的权力。每个男人都是追求成就与权力的,他也不例外。
就在这桩传言在朝官间传得沸沸扬扬时,皇上私下诏了二位宰相、枢密使,以及三省六部的长官,於某日早朝散後聚於文德殿内议事。皇帝凛然中带着一丝疲态,端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扫过丹陛下站得挺立的群臣,半晌,方开了口:
「朕……有意替换一名枢密使。」这桩从未真正从皇帝口中得到证实的传言,此刻落了实。
丹陛下,与二位宰相列在最前方的赵熔、向敏中两位枢密使,登时脸色一白,却未敢妄动分毫。虽说早听得有此传言,故二人早有心理准备,未过於惊愕,然听皇帝亲口提起,还是让二人心里一灰,彷佛顿时让厚厚的乌霾掩过。
「朕将会在你们二人之中择一人。」皇帝的目光落到了阶下二位枢密使身上,口吻不免有几分沉重。须臾,又稍稍宽慰,「二位爱卿不用担心,朕能承诺,将那一人置於品阶相近的官职上,绝对不亚於枢密使之权太甚。不是二位爱卿犯了什麽大错,只是……五月宫中婚庆,朕不希望战事久拖,因此朕考虑……拔擢一位武将,与另一位枢密使共同领导枢府。」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瞠目讶异,未曾料到皇上竟要拔擢武官任枢密使。也因宰相、三省六部长官以及二位枢密使皆是文官出身,是故有着一致的、觉得不妥的反应。
赵熔与向敏中二位枢密使亦是面有难色,双手交叠在袖里、绞得死紧,却不敢做出任何应答,深怕被皇帝认为,自己的反对是为了保住官职,以全私心。
「皇上,请三思呀,枢密使授予文官,可是先皇便立下的规矩……」张丞相微微前跨一步,鼓了勇气率先谏言道。
皇帝目光移至张丞相身上,眼神与口吻突地一转淡漠,「所以张丞相是认为,即便是有非常情况,朕也应该为了固守先皇之制,不惜让朝堂、天下,甚至是朕自己,都僵陷在泥淖之中吗?」
皇帝忽变的口气让座下诸官心里一凛,嗫嚅着不敢说话。然众人心里也不意外皇帝这转眼一变的神情,因张丞相的话,无异是拿先皇来反对、压制皇帝之见,即使他是无心,话语中仍不免有着几分推崇先皇之意,莫怪要教皇帝不悦。
丹陛下众人的畏缩彷佛凝聚成一团胶着的气息,一个劲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抢着出头。凝滞半晌,只见一个温沉的身影徐徐步出行列,沉然朝上一揖:
「祖制虽重要,然也需要有因应情势而更变的空间,方能应对万机,皇上不拘故旧、真知灼见,吾等皆是了解……」向延恩不忘先安抚上心地娓娓说道着,中途话锋却微微一转,「然而,先皇之所以有此不成文规定,乃是担怕前朝武将掌柄、割裂权力的乱象再现,虽不是不能因应非常之情况而有违例之策,然此例一开,後世若遇战事必会援引此例并相沿此习,只怕日後成了寻常,便会生出不利於皇朝之局面。因此此际事态是否真有严重到需要举用武官任枢密使,下官斗胆谏言,还须斟酌……」
向延恩思量过後稳妥持重的话语,稍稍让皇帝收敛了方才隐然的不悦,却仍是有几分不大赞同地挑了眉,「喔?向爱卿亦不支持?」
向延恩赶紧再做一揖,接续回应道:「若皇上觉得事态急迫,或许可暂立名目,在枢密院的军机会议中增加武官人数,以广博众见,待战事一毕,便废此衔,使其余文政武策一切如常。如此,许是两全之策。」
皇帝赵炅沉思半晌,淡淡地开口,「向卿此策许是可行,可朝中、禁军中诸多武官们,又岂会如此觉得?国朝有难,借重他们之力,却在战事一毕,便把他们踢往一边去,向卿觉得此策,众武官们可服?」
向延恩交袖腰前,微微压着头,对着皇帝的质问,面露几分难色,一时迟疑;其余文官们虽是非常赞同向延恩所提之见,却碍於皇上的质疑,而不敢贸然赞声附和。沉默了半晌,向延恩再度开口,嗓音如常温雅,却多了几分犹豫:「皇上……或许可以其他赏赐、进爵等方式,如此,应当是公平……」
向延恩此话说得心虚,他心里其实明白,唯有掌握同等的权力,在朝堂中才是真正的公平,若武官永远屈居於文官之下,即使赏赐再多,只怕还是有些人永远不能服气,例如……黎仲容。
他非是守旧反对皇帝更变制度,然而他并不认为此际局势有紧急到非得如此,是故对於皇帝的意图,抱持着几分保留的态度。
「皇上,下官亦觉得向大人之策十分可行,又能双全,恳请圣上采纳。」众人一阵嗫嚅迟疑间,吏部长官率先站了出来,替向延恩加声,其余众人纷杂地附和着。
御座上,赵炅望着底下一片齐然赞同之声,让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眼皮,一时间无法决定,只得懒怠地挥了挥手,「罢了,此事,下回再议吧。」
「劳累圣上了,下官告退。」以向延恩为首的一群官吏,一致地恭敬福了身,徐徐退出文德殿,回转各自理事的官舍;向延恩与张丞相则并肩同行,欲回转政事堂。就在距离政事堂只余数步路之遥处,只见黎仲容自廊道彼端迎面行来,似是方从宫外视察禁军军营返回。
黎仲容远远一望见两位丞相,唇畔便不自觉地噙出惯有的凉凉笑意,走至近前,主动驻下了脚步,朝二位丞相问安,口吻与神情却是一贯的桀敖不驯,「下官见过二位丞相。」
「黎大人辛苦了。」向延恩与张丞相有礼回应。
「听闻皇上在早朝後诏了二位丞相与三省六部的长官?」黎仲容淡淡挑了眉,因着他的身材格外高挺,使得他那道落在向延恩与张丞相二人身上的凉淡目光,多了几分睥睨的意味。「只怕是为了枢密使一事罢。」
「黎大人好灵通的消息。」向延恩温笑一应,心中丝毫不意外听见黎仲容主动提起此事。
「呵,若是皇上心里对於人选无有定见,还请向大人多多替下官美言几句了。」黎仲容唇畔扯出了抹笑,轻佻说道。但比起请求、拢络,这番话更接近蓄意的嘲讽、挑衅,因为黎仲容心知,让皇帝诏至跟前的一群文官们,怎有可能违反朝制地推举一个武官坐上枢密使大位。
「都承旨大人真是爱说笑,枢密使的位置轮不轮得到武官,您应当是心知肚明。」张丞相抢在向延恩答话之前,不禁先出了声。他素来看不惯黎仲容那副倔傲的态度,又让他一番满是嘲讪口吻的话给激出几分不悦,是故亦锐言应之。
「喔?张丞相这般有信心?」黎仲容凉眸一瞥,冷冷哼嗤出声。
「即便皇上真要择一武官担枢府重任,以黎大人在朝中的声誉,您认为,自己被推举的可能性高麽?」张丞相听见黎仲容微微扬起、带着质疑的口气,不禁觉得荒谬可笑。
「咱们何不等着瞧呢?」黎仲容不辩不驳,只是淡淡抛出这句话。即便他自知身上筹码无几,心里却有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张大人、黎大人。」向延恩赶紧出声制止二人,「二位大人都别争了,相信皇上自有定见的。」
黎仲容只是轻轻哼嗤一声,便带着唇角未曾收敛起的讥诮笑意旋身离去,留下悻悻然的张丞相,满腹不悦地在向延恩耳边嫌怨着,「这黎仲容,仗着战功与先皇封衔,也目中无人得太过了,真是教人看不过。」
「张大人,宽心吧。」向延恩轻声宽解了几句,早看惯了黎仲容脾性的他,无有愠怒,与张丞相两人一前一後,入了政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