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五‧溫柔郎君〉#5

数日後,傍晚时分。

绣楼内,拾翠与挽红两人在向云烟寝房里来回忙走着,脚步匆忙,面上皆是谨慎凝重,不敢有丝毫懈慢。

内室妆奁前,向云烟静静端坐着,身前一面黄铜大妆镜映出她端丽沉静的轮廓,拾翠一手执着木栉与梳篦,一手握着向云烟乌黑如瀑的长长墨发,正替她挽上发髻。

挽红则是捧着那紫檀木宝函,自其中挑拣出一样样需要的饰品,放置在妆台上,一面又替向云烟拉整着襟领、衣袖,一旁桃花心木衣架上则悬挂着挽红方从衣柜里捧出的轻氅,欲让向云烟等会披罩用,观眼下情势,好似正为向云烟出府做准备。

拾翠手脚俐落,不刻便替向云烟挽好了一头堕马髻,婉约地垂在她左颈侧,复取来妆台上的银叶真珠钗、象牙鎏金梳篦插缀上,而向云烟身上则着一袭月牙白水莲压纹短袖襦裙,枣红镶皂大袖旋袄,腰间环着墨色腰绳,垂下一只温玉环绶。

挽红自绣楼半敞的窗瞧见一名家仆来至绣楼下,赶忙推门出了房,匆匆踏下木阶梯的声音在内室仍可清楚听闻,半晌,挽红回到寝房,口吻匆急地禀道:「小姐,六王府的车驾已来到府外了,停在侧门处。」

见打点已妥,向云烟自妆奁前缓缓站起身,拾翠与挽红两人各在一侧仔细地打量确认,一面催着向云烟下楼,挽红从衣架上取下了轻氅,捧挂在臂肘之间。

「小姐,快些,可别让六王府的人等了。」挽红催着。

「赴约的人是我,你们倒是比我心急。」向云烟如银铃微晃般轻笑出声,让两人簇拥着下了绣楼。

挽红下了楼,探了探外头温凉,将手中那轻氅披上向云烟单薄的身子,并替她系好束带,方继续随着她往侧门处走去。

「小姐可悠闲了,也不想想今日可是要到皇宫里和贵妃娘娘用膳呢,不是张家小姐那种什麽随随便便的邀约,怎麽能不谨慎些。」挽红咕囔着,口中无意间贬损着她素来不喜的张溶溶。惊觉自己无礼时,原以为向云烟又要同往常一般念自己几句,却见向云烟倏地沉默,眼神有些恍惚,让她不明所以。

相较於挽红明显的喜悦,拾翠倒是安静许多,脸色甚至有几分郁闷。那日小姐回府後神情极为怪异,又听闻几位家仆私下悄传,说那日小姐让六王搂在怀里,哭得厉害,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但那日晚上起,她便宛若无事一般同自己与挽红说话,甚至比起前几日,都还健谈许多。

过了一二日,六王府便递来了贵妃娘娘欲邀小姐同进晚膳的柬帖,小姐也是毫无犹豫地欣然回帖应允了。

尽管她心里疑惑,却是没能开口询问,深怕刺探了小姐不欲人知的心思。

侧门开於後院一侧,只消一小段路的距离便能行至,六王府的小厮早勒好了马、摆好了踮脚的椅凳,恭敬地候着向云烟。

挽红与拾翠替向云烟撑着车帘,看着她稳妥地坐进了车里,驾车的小厮将椅凳收置起,拾翠不忘关切地叮咛,「小姐,今日赴贵妃娘娘之邀,拾翠与挽红无法随同,小姐还请路上小心了。」

向云烟噗哧一笑,轻声调侃,「拾翠你这话岂不是不给六王府的侍从们面子、不信他们了?」

「小、小姐,拾翠才没那个意思的!」拾翠赶紧反驳,偷偷觑了一旁正跨坐上车前横椅板的小厮,深怕惹得六王府底里的人不高兴了。

「今日没能陪爹用晚膳,你们得替我好好伺候着,晚膳後爹若留在书房内处理公事,记得冲上一壶温茶,可知道了?」向云烟柔声叮咛着。

「都记着了,小姐别担心,快些出发吧。」挽红绽出娇俏的笑容,催着向云烟。

向云烟瞧前方驾车的小厮已然坐妥,便朝车外两人柔柔点了点头,挽红放下了车帘,方朗声请车夫起行。向云烟端坐在车厢内,却在车帘掩落车外景色的刹那,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无意间自挽红口中听得张溶溶之名,心里彷佛被谁突然打翻了一瓢汤水,烫在心上,细细密密地刺着。

黎久歌吻了张溶溶那一幕,彷佛黥刺一般,被用力地刻烙在她脑海里,一思及,便伴随着疼痛。於是她这几日总抓着拾翠与挽红说话,生怕自己猝不及防地便想起。

可越想逃避,越像是命运的狭路相逢般,总让自己在一时恍惚间便在记忆里撞见,宛如无预警袭来的凌迟。

有时,她试图安慰自己,那必定是黎久歌骗她的,因为自己那日咄咄的言语,侵踏入了他在心里隔起的疆域,让她不安;可不刻後,她又觉得愚蠢了,彷佛自己在吐织一个茧,要把自己密密地包裹於伤害之外。

黎久歌分明是那样地厌恶女人,却吻了张溶溶……这不已是不辩自明的事实吗?以自作多情来逃避痛苦,自己是多麽地不堪与可笑。她在心里凉凉自嘲。

可至少,他已打开了心房、愿意去爱上另一名女子,张芳菲心里亦对黎君胤有同样的心思,这一世,他已不会如孟婆所说的,永生孤寂了。自己应该要替他开心的不是麽?最初,自己不就是舍不得他这一生的孤寂,才决心保留了记忆,以这一生来偿还自己上辈子所亏欠他的情感?

他既摆脱了此生孤寂的宿命,无论对象是谁,自己都应该替他高兴、替他宽慰的,不是?

他既心有所属,自己若再纠缠,只会让他更困扰、更心烦,更遑论若是无意间介入了他与芳菲的感情,自己反而更罪无可赦了。她要他幸福、要他快乐,哪怕他心里的那人不是自己。

只要他幸福,自己就合该安心了。向云烟这样告诉着自己,心里那不堪的伤痛好似因此被这个念头温柔地抚平了几分,只有他过得好,自己才能释然。

心里还有一些难受,但是,过些时日,便会好转的吧?她如此相信。

向云烟浅浅地扯出一抹笑,彷佛一种宣誓、一种对自己的承诺,无人瞧见,只有车窗外颠簸的夕昏之色温柔地映入她的眼眸,彷佛微弱的鼓舞。

半晌,车驾那规律的晃动逐渐缓下,小厮恭敬的声音缓缓传来:

「──贵妃娘娘宫殿已至,恭请小姐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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