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四‧荊棘為心〉#5

沉默须臾,向云烟突地嗤出了笑,笑里蓄着深浓的凄涩。绷紧的身子一懈,彷佛大怒、大哀、大惊过後,气力尽失。

「……方才,是云烟失态了,请黎公子与……芳菲莫要介意。」她端整了衣摆裙裳,收敛了一身放肆与狼狈,抬眸望向黎久歌,眸里宛如被掏空一般虚无、空洞,失了灵魂,「我……当遵己诺,日後,再不相扰。今日,就此告辞了……」

她敛下眸,低了头,再也不抬眸看黎久歌、张溶溶一眼,木然无声地绕过圆桌,欲退出房。只在绕过黎久歌身侧时,脚步一顿,一句飘渺无温的话语蓦地溢出她唇齿,飘入黎久歌耳内:

「这样也好……今生你能幸福,我便别无所求了。」

黎久歌心一凛,却未转头望向那抹行远的身影,只听得身後木格门滑开咿呀一声,开了又阖,房内复归死寂般的沉静。

──向云烟走了。半晌,他才意识到。登时臂膀一松,放开了张溶溶,无力地跌坐在圆桌旁一张椅凳之上。

黎久歌脑袋嗡嗡嘈嘈,又彷佛那些杂乱的思绪全结成一块沉重巨石,让他脑袋钝重地无力一垂,他撑着额角,以手掌掩去了面容,让人瞧不清表情。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在他掌心的阴影下,他的眉紧紧拧凸,牙咬得紧,似是愤怒、似是懊悔、又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抗拒了方才那一波彷佛要将他袭卷掏空的狂风强涛。

向云烟那一双宛如秋光镜潭般的眸眼,有着哀戚、有着怜悯。可他偏恨她的同情、偏恨她的怜悯!彷佛凸显着自己的卑微与不堪。但更让黎久歌恐惧的,却是那眸中连尘埃亦掩不去的清澈,将自己内心的脆弱、不安、空虚、幽暗洞悉得毫发皆明,无可逃於天地之间。

她已自黎季尧口中听得了自己在府里卑微的存在、听得了自己让父亲厌弃的事实、听得了自己自小便没有母亲、也没有其他人关爱的可悲可怜。她宛如一个陌生之客,却无意侵踏入高墙内那一方禁闭的空间,窥听得了他最不欲人知的心声,在她眸里,自己的心彷佛已赤裸得一丝不挂。

那一双简直要彻头彻尾地看穿自己的瞳眸,有一瞬间,竟让黎久歌觉得空灵、却沧桑,好似那眸里挟带着积累了千百年哀愁,穿过飘摇烟尘,幽幽落在自己身上。

『……我认识你,已有三生、三世了。』这句话又浮现上黎久歌脑海。

不可能、不可能的,分明是荒谬得连七岁小儿也不会信的话!可──她为何可以演得那麽真、那麽煞有介事?

方才短短几刻间,好似发生太多太多事──他突地不懂了、思索不清了。

房内,须臾陷入半晌静默,宛如一片死寂,惟余张溶溶越见急促的呼吸声。

方才黎久歌臂膀一放,张溶溶无预警失了扶持,身子微微失了重心,歪退了一步,她赶紧站稳脚。单薄的身子在退开黎久歌的怀抱之後又让一阵空虚攫住,她的脸庞仍发着烫,可当她愣愣以指抚上自己的两瓣唇,却只触得黎久歌方才留下来的冰冷。

滞留在耳边、徘徊不去的,是黎久歌方才对向静妍说的一句低沉话语:「你不是想知道,让我锺意的女子是谁麽?」

她心跳得癫狂,然乱喜之中,却有迷茫、有不解、有迟疑。

「黎……大哥……」张溶溶微微颤着轻细的嗓音,战战兢兢地唤他──那个方才无预警地吻了自己的男人。

黎久歌这才察觉身旁尚有张溶溶此人,他沉沉深纳一口气,再瞥过头看向张溶溶时,面色已是沉冷许多,不复方才在向云烟面前的外露的狼狈。

「方才……冒犯了。」他微微瞥了张溶溶一眼,便漠然别开,那双瞳眸中已是一贯的冷淡,唯口吻之中有着细微不自在与歉意。

「黎大哥方才为什麽……要对我做这样的事?」张溶溶仰起的眸中满是迷茫,轻声问起时二指不经意地抚上自己的唇瓣,彷佛方才的触感还深刻地留在那儿。

「我……」黎久歌一时语塞,却也恍然惊觉,自己是让向云烟动摇了,方失了冷静与从容,冲动得连自己在做什麽都未及思索。原来,即便他心里对向云烟是憎、是厌,也已强烈到了足以撼动自己心思的程度。

这样的念头,让他心里抗拒更甚。他原不要任何一个女人在心里留下痕迹的。

「黎大哥,你……是因为喜欢我麽?」沉默寻思间,张溶溶谨慎、试探般的嗓音却又在耳边响起。

方才,黎久歌对着向云烟说,自己是他钟意的女子。因为这样,他才吻她的麽?张溶溶压抑不住自己私心的念想,然而,另一个令她惶恐的答案,却也在心里逐渐膨胀……

黎久歌听清,冷了脸直觉要驳,「我──」

「黎大哥,你不要答!」张溶溶却突然恐惧地喝住他,宛如惊弓之鸟。沉默良久,她瑟缩着身子、颤着嗓,「其实……黎大哥在意的……是静妍吧?」

「荒谬!」他冷斥,面色铁青,「是她屡次纠缠。」

「可是静妍分明已经……」张溶溶不信。她并未察觉向云烟对黎久歌怀有什麽特别的心思,更何况她早已许婚给了六皇子……

「无论你信或不信。」黎久歌漠然抛下一句话。

「那你为何吻我?!若不是喜欢我、也不是因为向静妍──」

「我说了不是因为她。」他冷冷重申,打断张溶溶的臆测。

张溶溶怔了言语,凝视着黎久歌,脑海里依旧是疑惑,可她,却已不想再去厘清这片迷茫,她要的,不是答案,是一个机会,「──我喜欢你。」

黎久歌怔然望向她,迎上了她坚定的眼神。

「刚刚那个吻,无论是为什麽、因为谁,我都不再过问了。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喜欢你,黎大哥。」她凝望着那片冰冷却诧异的面容,不再如以往娇羞谨礼地移开目光,不再挫折於他的冷漠,只是深深地、瞬目不移地望着他。

喜欢一个人,若能开开心心,何必时时想着痛苦、折磨人的事?

喜欢一个人,若能坦然示之,何必迂迂回回、猜着疑着?

未等黎久歌回应,张溶溶却兀自敛了眸,扯出一笑,轻言轻语,像是自嘲,「大哥也跟我说过……说你性子冷寡,要我收敛了这些心思,可我怎麽有办法……都好些年了……」

黎久歌沉默,心头却无意间窜上萧静之曾言的一句话:『如果能有不孤寂的机会,人生不是更充实、更饱满?大哥瞧得出,张丞相的女儿,对你上了心……只可惜了你不愿放下心里的成见。』

「我知道我与黎大哥认识不深,可如果、黎大哥此时心里没有其他女子,或许可以……我、我是真的很喜欢黎大哥……」张溶溶腆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可见他默然,她又突觉不自在,只得尴尬地一笑,试图化解两人之间怪异的沉默,「黎大哥,溶溶这样……必是让你困──」

「……嗯。」

黎久歌淡淡一哼,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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