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二‧太平歡荒〉#4

黎仲容眸眼寒冽,望着上座向延恩绷沉的面容,心里窜上的,并非只是在言词上驳倒了向延恩的快意,而是对增兵取胜势在必得的雄心。

他入军入朝,用半生打下这半壁江山,无非是希望图中原一面强盛、安定之局,如今怎甘愿眼睁睁瞧着自己侍奉的国朝,先是对北蛮忍辱示弱,而後又连境内一小小的民乱都平定不了、这般缩手缩足的颓败模样?

他知晓北防兵力不敌,穷兵黩武只会使方稍稍安定下之中原更动荡不安。然而自西南叛变的那些叛民们,不过一班乌合之众,若连这群愚农都攻克不下,那岂不等於向宇内四方各地宣告,我朝现下兵力正疲,若是乘乱而起,便有可乘之机?

於此,他早数谏枢密使,国朝初立,此际应当是确立国威之关键,年前已先败於北夷,若连境内一小小民乱都平定不下,如何奠基天朝威信?

然而正副枢密使却不曾听取他之言,反指责自己一味好武善战,欲使宇内不得安宁。

黎仲容向来讨厌文官自命清高、逢迎伪善的模样,他入朝十数年,也淬链出了一双明睿的眸眼,看得出向延恩虽也是文官之一,却是踏实一些的。然而他所提之策,却同其他常参官一般温吞懦弱,偏生眼下朝中便属他最得皇上倚重,反更教黎仲容愤懑不甘。

「未曾改变?」黎仲容轻蔑的口气在静默的厅堂内响起,挟带着一丝讥冷,「那便让下官看看,向大人的招讨策略,究竟能有什麽成效吧。」

嗓音一落,黎仲容放下手中的羊脂玉白瓷茶盅,迳自徐懒地站起身子,正要离去之势,然脚步尚未跨开,就见一抹纤窈袅娜的身影,映在木格纸门上,黎仲容故意缓了脚步,看着那抹身影徐缓现於厅堂入口之处。

「抱歉──女儿不知父亲尚有访客,失礼了。」向云烟旋身正要入厅,却撞见一抹高大凛然的身影,巍巍然立在厅堂中央,她赶紧压低了头退回厅堂门槛外。

听闻方才来访的雷大人已然离去,膳房已然备好晚膳,她正欲亲自唤父亲一同用膳,方才在书房及正厅寻不见父亲,故来到偏听,未料及此处另有访客,而且竟是……黎将军。

黎仲容瞧着眼前的向云烟,唇畔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半回过身,望着堂前的向延恩,收敛了方才那一身桀敖不驯,「下官真是失礼了,一迳地说那军檄,差些忘了今日是来给向大人拜春的,祝向大人今年印累绶若、官运亨通呐。也恭喜向大人,今年便要成为那六皇子的岳父了。」

虽是道贺,语气却仍是他一贯的轻狂。向延恩不以为意,步下主座,以惯然的斯文从容掩饰着心里一丝焦虑,不让门外的向云烟瞧出,温温地朝黎仲容做了一揖,「黎大人多礼了,黎大人亲自前来,今日有失远迎,还望黎大人莫要计较,亦祝黎大人跟府里几位公子新岁安康、仕途顺达。」

「哪里的话,几个不成材的儿子,还望向大人提拔了。」黎仲容语毕一笑,旋身欲去,向延恩赶忙随送出厅。

在他越过向云烟身前时,向云烟赶紧屈膝躬身,柔柔敬声:「云烟见过黎大人。」

黎仲容稍稍伫了步,垂眸瞟了温婉站在门侧的向云烟,轻轻哼笑,「向丞千金玉质仙姿,六王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得全汴梁芳名最盛的女子。」

「黎大人……过誉了。」听见黎仲容同自己说话,向云烟战战兢兢垂下了头。自方才见到来客是黎仲容,一颗心便搔得厉害,彷佛万蚁钻爬,一时诸多言语,争挤在喉口之处。

黎仲容漫不经心地听着,随意扯了扯唇角应了声,便要继续往前方出府的方向走去,然才跨开了一二步,身後却传来一阵急切呼声。

「黎大人请留步!」是向云烟唤住了他。

「嗯?」黎仲容漠然回身,一双沉眸凉凉一挑,对於向云烟突地唤住自己,颇有兴味。

「黎大人为什麽……要对黎君胤公子那般疏离、排斥?不都是自己的儿子麽?」向云烟见他停步当下,喉口的话语如松缰之驹,在一时冲动间窜出唇齿。面对着那双深沉得令人看不透的双眸,她一时紧张起来,鼻息有些急促,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麽冒昧的话。

听得黎久歌之名,黎仲容瞳眸一转冷冽,宛如蒙上一层冰雪,看得向云烟心口一寒,她赶紧弯躬了身子,歉然急道:「是云烟冒犯了,恳求黎大人见谅。」

她紧张得压低了头,瞧不见黎仲容神色,只听得头顶传来隐怒的冷冷哼声,随即一阵重重拂袖,黎仲容的脚步在她垂向地面的视线之中疾步走开,向延恩的脚步也赶紧跟随上去,向云烟兀自嗡然嘈杂纷乱的耳侧,彷佛听见了向延恩远去的连连歉声。

她──在做什麽?为什麽一时冲动便向着黎大人说了那样的话?为什麽一遇上与黎君胤相牵扯之事,自己便全失了分寸?

她已经许婚给了六王,可是她的心里,都是他。

黎仲容与向延恩已然走得远了,可向云烟却仍压着头,不敢抬起丝毫。怕一抬了头,思念便会化作珍珠般的泪,自她颊侧滑坠而下。

都是,黎君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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