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去新来,年岁在光阴无声的脚步之中递嬗。
时间如一弯川流,本无年岁日月之分,人为了在时间中留下生命的印记、在生命之中留下时间的印记,是以日月分昼夜、以花鸟风月分四时季节。
秋日,以花灯之绚烂相迎;新春,则以爆竹之响动欢庆。自第一声爆竹在宫城之外劈啪响起,伴着朗朗佛经颂声、袅袅纸钱焚烟,除去旧岁、揭开新年,汴梁城便弥漫在一片朱红色的喜庆里,连空气中都有着欢愉与雀跃。
汴梁城沉浸在交年的愉悦之中,然那样奔放欢腾的喜悦,映在向延恩眼里却隐约有股不踏实的感觉,彷佛那是一层薄薄的表象,掩去了太平盛世背後的一角荒芜、板荡。
依例,每逢春节,朝官能得七日之假。此七日内,诸官臣们却也绝非日日在家闲待玩乐,殷勤些的,便逐一上其他朝官府邸敬贺新年,常是较低阶的官员们往品秩较高的将臣府邸,不外乎说些来年望求提拔等等的场面话;不那麽汲汲营营的,也会往朝中来往较密切的几位同级职官之府中,问候寒暄,拜贺新年安乐,以铭交谊。
对於关系较疏的同僚们,若无暇亲会,也常遣门仆携名刺投帖的方式,充作拜年,曰之飞帖。
向延恩虽已是地位显达,然他不摆官威,仍是每年亲上张丞相、枢密院使、三司使以及六部长官们府邸拜会。
身居一朝之相,为皇帝所倚重、为臣下所信随,每逢年节一至,向府总是有收不完的拜帖,欲上相府亲自贺岁的访客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穿向府那一道平时往来稀疏的门槛,坐落於城郊清幽之处的向府。每逢此时节,方有一丝车水马龙的喧嚣与热闹。
因此,年节里多半时候,向延恩皆留滞於府内,忙着在府邸里接见一个个上门拜会的同僚、属官。如同此时,正让向延恩备了茶点迎於丞相府正厅之内的,正是前盐铁副使、如今为少府监的雷有终。
「向丞相,日前春宴上的喜事,还真是恭喜您了呀。」雷有终方让向延恩延请落座,便开口贺喜。
「承蒙雷大人关切了。」提及向云烟之事,向延恩与往常一般斯文有礼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深深的欣慰,「雷大人的女儿,听说前月也许了人家?」
向延恩摆了摆手,示意一旁随侍的家仆替雷有终斟上热茶,以让在薄寒风中仆仆来至的雷有终润润喉口。
「小女无有长才、一身寻常,有时还爱耍耍小性,亦是承蒙李大人不嫌弃。」雷有终刚耿方正的面上亦露出几分憨直的笑意。
「原来是许给了李大人,李大人虽是朝中新士,但认真上进,可是前程似锦的,雷大人真是好眼光。是我日前疏於问候了,再此恭贺雷大人,还请雷大人不要见怪我迟来的道贺。」向延恩徐声贺道。雷有终平时认真耿直,此时却在往昔的刚正以外,多了几分柔软,那个中原因,现下的向延恩格外能体会。
「向大人多礼了,下官知晓前几月州县重划之事必是折累向大人了,此事不足为道,还请向大人万万别自责。」雷有终爽朗一笑,宽慰向延恩。
「分内之事,本是应为,怎能说是折累。年前那一阵计相与六部诸官们想必亦是为了河南、江淮一带的赈饥一事忙累吧。」
「唉,日前连月大雨,河南、江淮一带淹得可厉害,幸亏中央尚有存粮,得出以赈之,年前计相也跟皇上商议过,等年节一毕,复朝议事,便打算下诏,诸州能出粟贷予饥民者赏爵赐禄,盼能徵得多一些可用之粮,因应洪灾带来的饥馑,只可惜下官数月前已转任少府少监,未能在此事上援手其他大人。」雷有终徐声缓道,眉宇沉稳泰然间有几分歉然。
「这策倒是好,雷大人莫要自责,郊年过後,又有人日、上元等节庆,想必负责诸器物的少府监亦要忙碌了。」三司、计相之事,虽不在向延恩辖责之内,此策却也让他甚表赞同。半晌,向延恩又口吻一软,减了话里论政的沉重,「不过既是难得年节,便请雷大人好生息养,莫要过於操劳,复朝之後方有元气理事决断。」
「这是当然。」雷有终沉朗笑应,随即捧起几上那只羊脂白瓷杯,朝主座上向延恩一举,以茶为敬,数表贺喜之意。
二人谈笑间,一名家仆自堂外恭敬来至,见有宾客,不敢贸然入厅,只卑谨地伫步在堂槛之外。向延恩瞧见,温润的声音一扬:
「何事?」
「禀丞相,枢密院都承旨黎大人亲至,车驾正候在府外。」传话的家仆恭敬地弯了身,朗声禀道。
「黎大人?」听闻来者之名,最先浮上向延恩心头的,反而是疑惑。
黎仲容与他素无往来,往年春节,也非是会亲自上门道贺的交情。黎仲容性格,又是不爱虚以委蛇、不说场面话的人,飞帖拜贺这等事已是罕有。更遑论日前因川蜀民乱一案,他与自己早成水火之势,连那日春宴之上,黎仲容以宅邸主人的身分,与他对侧而坐,也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一眼,想必心中成见既深。为何今日竟亲自来到他的府邸?
况且黎仲容并未事先投帖知会,他究竟为何而来?向延恩心里疑惑,然雷有终预先投帖,亲至拜会,更是失礼不得,遂如是吩咐:
「转告黎大人,我尚有贵客在此,屈请黎大人先至偏厅稍候吧。务必奉上府内最上等的茶,遣一人随侍,不可怠慢。」
那家仆听得吩咐,恭敬弯身领命,遵谨地转身碎步而去。一旁雷有终见状,他亦非不识状况之辈,连忙起身欲告辞离去,向延恩怕他多礼顾忌,忙要留他。
「向大人不必担心失礼,下官今日拜贺之意已达,再过一日便要复朝,届时若向大人都堂不忙,下官再邀向大人散衙後一同往茶楼长叙亦可。向大人每逢年节必是忙於应付诸般访客,是下官厚颜叨扰了,不瞒向大人说,家中小女还催着我早点回府,好陪她挑上几匹布肆送来的新色花布呢。」雷有终赶忙宽解道,横竖恭贺心意已让向延恩知晓,便不执着於占这贵宾之席。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强留了,便让我送雷大人出府吧。」向延恩呵然一笑,步下主座,坚持亲送了雷有终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