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恩素来守时,今日因有着几分慎重,又来得更早,宾客尚未来得密,门前黎家家仆们恭敬哈腰,殷勤指引着眼前一个个身分地位不凡的贵客。
向云烟不觉冷,便褪了身上兔毛坎肩交予拾翠,随在向延恩身後,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一双水眸不住流转,觑着四方,不仅那高门外墙是一片深沉凛然,连府内厢房、屋舍皆是深色木造,颇有几分黎仲容武将凛然慑人的气魄。
前方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见了向延恩,纷纷凑近行礼作揖、寒暄问候,向云烟亦有礼地微笑一一应之。眼前男子皆是袍裳端正,女眷则绚服靓妆,彷佛欲作早春一枝艳丽的花。
因此回春宴择於宫外,皇帝赐了数十宫仆予黎府,以协助打理这繁琐的宴聚事宜,一时间好几名侍仆在堂前来回穿梭着,那一张张脸上忙碌的神色预示着今日宴会之盛。
向延恩二人由其中一名侍仆领着,正往後苑而去,黎府占地辽阔,府内回廊纵横交错,以连接座落在四方的厅堂房舍,若无家仆领路,只怕两人便会迷失在这令人辨不清方位的曲折廊道之中。来到筵席布处,家仆殷切地领他们到早安排定的座位上,向延恩在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被安排在圣上座下首位。
正欲入席,向云烟却突觉怪异,眼角余光中,一对本应在耳侧翩然飞舞的琉璃双蝶,却只余一道影子。
她探手一触,发现只剩一只,赶紧轻声唤住向延恩。
「怎了?」向延恩回过头,看着停下了步伐的向云烟。
「这步摇上的蝶,落了一只。」她蹙着眉,端丽的面上透出几分焦急。这只金步摇,是爹赠她的及笄之礼,意义非凡。
向延恩细看,果真只余一只蝶,沉声问道:「可知落在哪儿了?」
「许是方才来路上,也许是车上。」向云烟毫无印象,然自向府上车时,她尚有印象这步摇还是完好的,「爹先入席,让女儿沿路回去找一下罢?」
今日是开春之宴,这双蝶便落了一只,且待会宴上又有那等重要之事……向延恩心里顿时觉得不大吉利,他迟疑了一会,见开筵时间尚早,终究应允了向云烟,「找着了便快些过来罢。」
向云烟点了点头,匆匆旋身折了回去。顺着方才来时的回廊,沿路细细瞧着,盼能寻见那只失落的琉璃蝴蝶。
来到一个廊道岔处,她脚步一顿,望着两侧方向,突地忘了自己方才是从何处而来,她伫立着、犹疑了一会儿,拣了一侧四周景物看起来较为眼熟的方向拐去。低垂着螓首,一路上双眼注视着脚下地面,直至走到了下一个回廊拐处前,她抬起头,方发觉自己走到了一个全然陌生之处,一排紧闭着门扉的厢房横在身侧与眼前,四周皆是方才不曾见过的景物。
向云烟知晓自己方才必是拣错了方向,怕误入黎家人生活起居之处,旋身便要离去,却听见一道嗓音,自转角另一端匆匆传来,荡在空旷的回廊上。
「九弟,你这是要去哪儿?」是个声调略高的男声,话中有几分讥冷的训诫。
「……四哥有什麽事麽?」那道霜寒冷嗓──是黎君胤的!向云烟已然跨开的脚步一顿,被熟悉的声音绊住,心口瞬间一抽。
听见黎君胤便在转角的另一侧,宛有一道拉引之力,拉着向云烟硬是转回了身子,她禁不住心头的拉扯,悄声地往前凑了几步,缩在那转角之後,一颗心狂乱地跳,彷佛要从喉口里跃出来,她一手捧着心口,一手轻轻掩了唇,生怕自己发出什麽声音,惊动了谁。
「爹方才吩咐了,让你莫往庭院处去。」黎季尧的声音抬高了些许,刻意慢下唇齿,好似要让黎久歌听得清楚。
「四哥多心了,我无此打算。」黎久歌慵慵懒懒地转过身,睨着方才自身後唤住自己的黎季尧。
「不然九弟现下是要往哪儿去?这条廊道,不是往後院,便是要出府的吧?」黎季尧抬了眉,语气中有几分质疑。
「我欲出府又如何?」黎久歌眸眼深寒,口吻凉凉冷冷。
淳化五年开春之宴移於府邸兴举,圣上於此宴请百官,日里必是喧闹嘈杂得烦人,他亦早料及那人会如此命令他,便欲趁着开筵之前,出府图个安静,没想到却让黎季尧在此拦了下。
「爹让你安分待在房里。」黎季尧在宣达父亲意思时,面上浮现了一抹得意的笑容。瞟着眼前身高要高上他些许的黎久歌,隐有一股凌驾他的快意。
「凭什麽?我出了府,不是更碍不着他麽?」黎久歌冷冷嗤哼。然语气里深浓的自嘲,却听得向云烟莫名心涩。
「爹自有考量,横竖你今日是不准踏出这府邸一步的。」黎季尧见黎久歌讥诮不驯的表情,硬了嗓道。
「呵,他的考量?他不就是担心我这一事无成的儿子,在朝中百官前丢了他的脸麽?」黎久歌不以为然地嗤出声,冷冷斜睨了黎季尧一眼。随即漠然地回过身,迳自跨开步子离去。
「等、等等!」黎季尧见他竟倔傲不从,欲喝住他。然黎久歌充耳不闻,透发着冷冽气息的深沉背影兀自走远,眼看他便要拐过回廊,黎季尧恼怒地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想要追上、捉住他。
向云烟听见一阵沉步疾然自转角那侧传来,一道颀长却深沉的影子映在回廊地板上,匆匆逼近,胸口跳得更慌、更促,转身欲掩躲,脚步却像是胶在地上般,丝毫挪动不了。心焦之间,那步伐已来到转角近处,步伐声在耳里益发清晰、响亮,那一抹皂色身影,似是一团沉沉的乌霭,下一刻便要一把尽数将她笼住──
黎久歌不理会身後黎季尧的咆啸,刻意跨大了步子,不耐地急欲脱身,他如疾风般旋身拐过回廊,未料一道胭脂香气扑面而来,他硬生生撞上一道柔软的影子,让他止了脚步。
「黎久歌,你给我站住!」身後黎季尧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肘。
黎久歌隔着拉开的细微距离,看清眼前那抹单薄的影子,倏地一愣,一时间竟忘了挣脱黎季尧的箝制,登时语气一转森冷,「你在这儿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