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一‧雲煙》〈章八‧眷秋之桂〉#1

入了八月,秋意渐深。

日夜交错间,绿叶转枯成黄,夏花凋成残蕊,枫槭被染得一片哀红。

向府後苑,那围石水塘中夏末的残荷枯茎尽被捞起,余一方水池澄明如镜,倒映出秋季清浅的天光,萧萧瑟瑟却乾净明澈。偶有几片枯黄的落叶,摆荡、飘降,坠在水面上,轻轻触开了圈圈波纹,镜水成涟,点糊了池上倒映的一片浅蓝色天。

百花皆颓之际,却别有一树清香,在那苑里极细、极淡地弥漫开来,低调得彷佛不欲被察觉,却在苑里行人各个蓦然回神之时,已觉浅香盈鼻,拥了一苑秋意在怀。

暮色微露端倪之时,向府後苑里的脚步开始匆忙了起来。来来去去的几名女侍,在池畔一排桂树下的一顶小亭里,张桌布案,擦拭着亭内掩了尘埃的石桌石椅,铺盖上一匹典雅的素色桌巾,似欲迎客。

又有一干家仆沿径而扫,清理那恣肆堆了一径的落叶残花。然桂树花弱蕊细,只消一阵清风,便又吹出了一地花屑,洒扫的家仆皱了眉,拎着扫帚,走到那小径的头端认命地就要重头扫过。

倏地,一阵女子幽丽的嗓音,在一方桂香弥漫间缓缓响起:

「无妨的,无须再扫。留一径碎花,方有清秋那闲愁淡淡的滋味。」那句话,伴随着浅浅柔柔的笑。

「小姐。」众人从忙乱中抬起头,见是向云烟,纷纷暂止手边工作,恭敬地点头唤着。

「辛苦众人,是否准备得差不多了?」向云烟轻声地问,碎步沿着小径朝亭里走去,一袭鹅白微微带黄的襦裙自腰上曳下,色泽宛如月下之桂,素白间又微微染了月色的黄,那裙裾随着莲步飘扬,掀飞径上搅和着尘泥的细碎桂花,衬着她翩然轻移的身影。

「回小姐,若剩下的这落花不用扫,便是一切妥贴了。」

她细细巡视了亭子内外,见一切已然布置妥善,站在亭子内望着内外家仆,满意却歉然地一笑,「是我无端兴宴,劳动众人了。」

此言一出,几名较有年资较长的家仆赶忙挥了挥手,辞却向云烟那过分客气的话语。

「小姐说这什麽话!」

「小姐怎麽跟咱们这麽客气呢?」

「就是,在这向府里当差,已经好过其他官衙家里的差事不知数倍了。」

然众人无有惶然的表情,却像是对向云烟的客气见怪不怪了。小姐温顺体贴,又从不苛责下人,这点向府家仆们是公认且感激的,然总是过分客气的态度,却难免让这位亲和的主子,仍隐约给人一股说不清的距离感。

尽管如此,向府上上下下的人们,依旧爱戴着她。

面对众人错落的话语,向云烟只是浅浅一笑应之,随即自亭内旋身而出,往前厅缓步走去。身後,挽红亦步亦趋地随着,拾翠却不急着挪动脚步,向四方张望巡视,做最後的确认。

须臾,方替向云烟吩咐道:「小姐吩咐膳房准备了一些食点,挪一些人手到膳房帮忙吧,务必在六王莅临之前完成。」

一干奴仆各自散去之前,人人唇畔莫不噙着一抹暧昧又期待的笑。

正厅内,向云烟正襟危坐,落座在堂侧桃花木的圈椅上,一双清浅水眸偶尔瞥向厅外,瞧着那逐渐残余的天光,与欲降未降的夜色此消彼长。

厅内渊然而默,转眼几刻钟已过,向云烟往堂外瞥视的次数稍稍频了一些,却是一旁的挽红先疑惑地开了口:

「六王向来守时不误,为何已过了与小姐约束的时间数刻,却还不见人影?」

「月节将至,兴许是宫里事忙,临时耽搁了。」向云烟不疾不徐,吐气如兰地说道。她知赵元偓是规矩谨然之人,既未遣人相告,必不会无故缺席。

「拾翠先往膳房照看,莫要让那备好的膳点凉了。」拾翠见状,思起膳房那一方情况,禀了向云烟後,便匆匆地往偏门退去。

恰在拾翠前脚离去後,一位家仆匆促地自外而来,入了厅堂哈腰禀报:「小姐,六王的车驾已驶至府邸门外。」

「快迎。」向云烟亦旋身而起,朝厅外走去。

一出了厅,只见一抹和润斯文的身影,踩着与一身温雅从容格格不入的急促步子,有些风风火火地来到堂前。

「六王入府,竟未及远迎,云烟失礼了。」未料他脚步这般快,向云烟赶紧撩裙福了身。

「是本王失礼才是,宫里出了些事,耽搁了约束的时刻,在此给静妍赔不是了。」赵元偓温柔敦厚的面上尽是深深歉意,那话语里隐约还挟着几分快步而来的急促鼻息。

「六王能来,便是云烟的荣幸了。」向云烟浅浅一笑,素手纤纤一摆,示意方向,领着赵元偓沿着廊道往後院款款走去。

见六王已至,挽红赶紧往膳房的方向去,欲通知拾翠。府里上下奴仆亦绷紧了心神,在自己岗位上仔细做事,深怕有丝毫怠慢,以往六王来访,总是随心而至,有时不曾预先投信,便是不欲惊扰向府上下,因此向云烟也从不临时赶着他们做什麽事。

然这回却不同,是小姐设宴邀上了六王赏桂,众人自然是要谨慎殷勤些,方不会怠慢了这位贵客。

「静妍,今日迟至,是我失礼了。」两人并肩走在廊上,赵元偓心里不安,又道了一声歉。与其说对向云烟抱歉,不如说是对自己懊恼,今日之约,他原是那样期待且看重。

「六王肯允云烟之邀,已是向府荣幸。既是宫里有事,当以宫中为要,云烟怎会怪罪六王。」向云烟掩了嘴轻轻一笑,那笑里,有几分是笑他的拘谨多礼,「只是,不知宫中发生了何等大事?是否有碍?」

听向云烟随口一问,赵元偓脸上歉意反而更深,他挠了挠鬓侧,有些难为情地笑道,「说来可笑,不是什麽宫中大事,只是母妃那儿有些不平静……」

「贵妃娘娘?可是……娘娘玉体有恙?」向云烟听清,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问。

「不是的,」赵元偓微微垂了温雅眉眼,思虑半晌,未有忌讳向云烟之意,只是语气中有些许无奈,「……听说昨晚用过晚膳後,父皇便上母妃寝宫探视,两人说说笑笑,原是气氛和乐,孰料母妃一时心直口快,误说了话,惹得父皇勃然大怒,厉斥了母妃一阵,盛怒拂袖而去,而後又遣人传旨,罚母妃於寝宫内闭足三日不得出。母妃自是不服,在宫里闹了好一阵脾气,今日镇日不吃不喝,惊动了底下的人匆匆来王府通知,我方赶进宫去宽慰母妃。」

「到底发生何事,竟让皇上发如此大怒?!」向云烟听着赵元偓的叙述,不禁一阵讶然。以往面圣,皇帝总是一副威而不怒的模样,偶显和善慈蔼,让她敬却不畏,而今听赵元偓所述,教她蹙了眉,有些难以揣想。

听见身旁那惊讶的语气,赵元偓却沉默了须臾,一双温煦眉眼敛得更深,半晌再开口,嗓音竟是幽沉了许多,「静妍……听过丽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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