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一‧雲煙》〈章七‧夜深忽夢〉#4

河南,洛阳之郊。

初秋时分,天光清浅。郊野村旷人稀,有几座称不上山的丘陵,错落连绵,林子、原野间杂,绿树劲草正在枯乾转黄之际,尽是秋气萧瑟。

『小姐,咱们还是别再往前去了吧,过了丘间那条浅溪之後的林子里,听说近来那些胡人特爱在那打猎呢,要是碰上他们便不好了。』

她不管身後传来那道掺杂着几分惶恐的尖细声音,一手撩了裙摆、一手扶着一旁矮木,迳自沿着那被人迹踏成的土径,入了丘山之中,身後小婢一张巧脸皱得难看,有些不情愿地随在那女子身後。

『就说让你别跟了,你偏要跟来。』前方的女子转了头,蹙了眉不满地看向身後叨絮不休的小婢。

『小姐要来,巧儿怎可能不跟。』那小婢噘了嘴,一副不得已的委屈模样。

『北地本是地贫土瘠,爹说三十年前让那胡人兵马践踏过後,至今收成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都要入秋了,我昨儿个到仓房,瞧见封存在陶缸里的粮麦又比去年入秋时少了许多,只怕撑不过这个冬日,听说这丘山里有些野生麦黍,或许可以摘些回去填填那粮缸。』

『就算是这样,小姐你怎不告诉老爷,让老爷遣人来采就好了呀。』巧儿一面走在缓坡上,一面低怨着。

『你也知道,爹最是要强的,家里短粮这事,说了徒教爹觉得不堪,府里那些身强力壮的家仆此时也多数都到府下辖管的田亩里帮忙秋收了,哪还有多余的人手呢。』

巧儿听了,认命地叹了口气,噤了怨声。

她哪里是自己吃不起苦才有这怨言的,她是为了小姐。

看着她如今一身朴素衣裙,走在这野山丘陵里的模样,谁能想得到,她的祖父正是前朝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的尚书大人呢?

她服侍的,是一门没落的贵族之家。国朝数度迭替,汉去胡来,据说太老爷当初因母上年迈、妻子有孕,长途跋涉不得,故没能随着前朝一干将相士族东渡过江,才留在了这洛阳城,眼看那汉人中原,被北胡兵马倾踏。

尽管须在外来政权下委低了姿态处生求存,然在一片胡人野色之中,却也更让老爷以汉人中原文化自衿,自小姐幼时,便以最严格的官家礼节训之教之,读汉人书、习汉人礼,硬是不让一门前代贵族,连精神也颓至了末路。

然家道之落,却是无法挽回,小姐看得分明,亦默默地分担了责任,那是她一介女子之身在温柔以外的刚强。

两人一前一後,沿着缓坡攀上矮丘,前方一弯窄窄的浅溪淌流过丘陵连绵处的凹地,女子望了望前方稍平的草野,缀着几株稀疏的树,回过头对着身後小婢吩咐着:

『你在这儿等着就好,别两人一起去,等等一并迷了路就糟了。』

语毕,她撩高了裙摆,战战兢兢地踏在露出溪面的石上,溪面甚窄,她踩过几座石便到了对岸,转了身让巧儿确认了自己安好无虞,方往前方的林野去了。

野上秋草恣肆生长,高低错落,有些甚至生到了女子腿上处,教她难以俐落地在其间穿行。她放低目光,在林野之中索找,看见野生谷梁、或是其他可为食粮的麦稷、黍草,便摘拔了拢在臂弯间,须臾,已聚成了好一束。

一阵秋风刮来,劲草折腰,乾硬的草茎搔在她腿踝之处,粗糙得惹来一阵刺痒,她探下头瞧视,却见一旁草丛里,倏地窜出一只野兔,往她前方歪跛地慌乱奔逃,她被那迅速移动的影子吸引,眸光顺着那团棕灰色的毛茸影子飘去,却见那只兔的後腿竟被一把利箭射穿,汩汩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牠後腿的一片毛皮。

『唉呀!』她被那刺目血红一慑,惊呼出声。

那野兔逃窜到一棵老树底下,那老树抓地的根怒勃盘据,一道粗根张牙舞爪般地自壤里隆凸而起,挡住了那野兔的去路,让利箭给穿了皮肉的後腿再无气力让牠蹬越过前方障碍。

女子看见牠瑟缩在树底的盘根错节之间,赶紧碎步上前,想检视野兔的伤势。她拨着两旁高生的草,轻声轻步来到树旁,怕惊吓了牠。将臂弯里那一束野谷野稷搁在一旁,随即蹲下身子,一只手温柔地抚着野兔的头背,欲安抚惊惶痛苦的牠,一面极其细柔地、不触及伤口地拨开伤处附近的绒毛。

是只体型稍大的母兔。还能有气力逃窜,那箭应当只是穿了皮肉,没有伤及筋络,若能及时除箭上药,或许一阵时日後便能痊癒,重新在这草原里活蹦乱跳。思及此,女子放轻了力道,自地面上捧起那只野兔,细心地不压着伤处,揣入怀里。

她螓首微抬,正欲站起身子之际,突地眼前银光一驰,一道气劲自额前几寸割过,在空中划出霍然一声,锐利得几乎要在她额上划出一道口子,她狠狠一惊,定睛一瞧,额前浏海发丝断了一缕,在她眼前缓缓飘落。

身侧树上,一柄利箭穿裂厚实的树干,不偏不倚,深深没入,她瞧清,那箭竟与野兔腿上那柄如出一辙。

几片稀疏枯叶,自那老树枝捎脱离,在空中飘飘摇摇,缓缓坠下,彷佛是被那箭上挟带的勇猛力道给震得脱枝飘落,沾在她单薄的肩上,彷佛给她披了一身衰微秋色。

她护着怀里野兔,颤着双腿站起,心口余悸犹存之际,一阵快马疾蹄声,穿梭过草丛,沙沙逼近。

草色烟光之中,她看见一人驾马,纵辔驰骋而来,意气风发,凛然逼入她的视线,一袭猎装合身俐落,透发刚劲气息,彷佛挽聚了天地间秋杀之气於一人之身。

余悸之外,她心口又突地一跳,被眼前逼近的勇武轮廓尽数攫去了心神。

『我道那只受伤的野兔怎会傻得在草丛里乱窜,原来有个人。』在她身前几步路处,他引疆拉马,缓下疾蹄,慢慢往她踱近,乘於马上的高大身影将她单薄的身躯笼罩,居高临下地睨向她,懒懒地出了声。

她听见的是汉语,却有着她不熟悉的腔调,她仰头瞧清他的模样──竟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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