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时,已是薄晚。
落日西斜,半天染紫,一个内侍押班的领着几个小黄门,在殿门处、宫墙上一一张挂宫灯,将皇城染成一片鹅黄。
向云烟随在向延恩身後,沿着墙道,走在夕晖与灯火交相错落之处,一袭淡湖水蓝裙裳被染得黄黄紫紫,难辨颜色,宫墙高耸的阴影恰巧筛落在她面上,掩去了她有些倦意的容颜。
诸官退殿後,她又被皇帝多留了一会。
「恕云烟直言,其实……皇上一直都是相信云烟的,是吧?」杂沓的脚步声被隔绝在文德殿门之外,逐渐消远,向云烟方在逐渐静谧下来的空间中,抬眸看向座上之人,提声问道。
赵炅闻言,为向云烟一贯的聪慧而了然一笑。
说是证据明确也好、一己私心也罢,赵炅终究不认为向云烟是这般越礼上谏之人,一直也没有疑过她,然朝中流言蜚语日之益甚,尽管只消自己一道圣旨,便能翻黑成白,如此到底只是让诸臣们将这股不满更往心里深处藏去,无形中使向延恩失去下臣之心,未能真正解决问题,故令此回弊案中首当其冲的雷有终与向云烟对质,若论有怨,雷有终必是怨怼最深者,然其人辨明理、知分寸,若雷有终信了向云烟,其他官臣更无相疑的理由了。
「呵,不这样跟你爹说,静妍怎会心甘情愿主动来见朕呢。」赵炅佯怒作责,面上却仍是带着蔼然笑意,「上回宫宴後,朕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到静妍了。」
「云烟以为皇上理政事忙,故不敢造次,而今听来,竟是云烟疏於礼节了,还请皇上宽恕民女之过。」向云烟半是歉然地慧黠一笑,「不知皇上近来龙体安康否?」
「都是老毛病了,一些征战时留下的旧创,不足为患。」赵炅摆手笑道。
「如此云烟便安心了。此回闹出这秘笺一事,还让皇上为云烟操心,云烟愧对皇上。」
「不,多亏了这纸秘笺,这沿江榷务一事反倒尽早了结了,於朕也是一大快事啊。」赵炅边应着,边自御案前站起身,缓缓踱步下殿内玉墀,踅至向云烟身前,看着向云烟的眼神突地有几分严肃起来,「朕方才在殿外听见,你说对榷务之事,原也是有同那秘笺上一样想法的?」
突来一问,向云烟稍稍凛了心神,「不敢欺瞒皇上,的确是的。」
「那怎不早些说呢?向丞为此辛劳一阵时日,若静妍早些将这念头告知,也算是替你父亲分忧解劳了。」
「云烟原以为此乃一己狭见,恐有谬误,又正是因家父政事辛劳,才不敢以此相烦。」向云烟有些赧然地答,当初以为这仅是自己的猜测,若告知向延恩,反造成朝中慌乱,她便要愧对父亲了。
「静妍,你平时洒洒脱脱,有时偏偏却又太仔细了。」赵炅轻叹一口气,话中几多深意。
向云烟须臾沉默。皇帝到底是阅人无数,如此轻易便看穿了她的心思。然她怎能不仔细,她背负着二世记忆而生,已是与众生殊别,又因一纸诗文,受皇帝殊荣加身,这一世的自己,至此招摇太过,她怎能不仔细?
奈何桥前,孟婆的警语,还历历地、恍如混融着那片烟尘如血,回荡在自己耳侧──
『若让阴司知道了,不只你前世的记忆,可能连下世的生命都会被追回,你也无悔麽?』
她还没找到那一个人、还没前世欠下的情债还清,怎能不怕自己人间的招摇,将引来阴司的注意?
向云烟眸眼一敛,巧妙地掩去瞳中浮生的一抹凄涩,轻轻扯了一笑应道,「皇上说得甚是,只是云烟身负皇上殊荣、又承向家之名,只怕稍不留心,便要牵连了皇上与父亲,云烟怎敢不惶恐呢?」
若担怕被阴司知晓,是沈梦离的私心;那这番话,便是作为此生向云烟所顾忌的理由。
「这番话,倒也像是静妍会说的。罢了,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孩,否则也没了这麽多顾忌了。」赵炅舒然一笑,语气轻盈许多。
「云烟若是男孩,还有得如现今这般得皇上宠麽?」向云烟清灿一嗔。
「怎不会?你若是男孩,朕可就不用一天到晚担心若哪天你爹年纪到了、要跟朕挂官求去,朕该如何是好了。」赵炅双手一摊,故作玩笑,「你瞧,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你便能猜知茶盐一案背後有人作手,这洞察力可不在你爹之下。」
「皇上快别捉弄云烟了。」
「你说,这案你起初是从哪儿听说的?」站立了许久,上了年纪的赵炅也觉有些不支,踱至一旁椅几上坐下,一面问着。
「实不相瞒……是六王。」向云烟声音低轻了几许,答道。
「原来是偓儿呐,他平日沉默寡言得紧,对你倒是多话。」赵炅有些疏白的眉宇轻挑,满意地笑着。
「……父皇,您这是在说什麽话了。」突地,一阵无奈的男子嗓音自偏门处传来。赵炅与向云烟同时转眸望去,只见赵元偓站在门槛处,微微皱了眉头。
秘笺一事,他日前亦听说了。只是方才才自他人口中得知向云烟今日进宫面圣一事,便赶着把手边的事务尽快处理了,过来一探究竟,他虽相信向云烟行事分寸,但仍不免担心。
行至文德殿偏门,不知为何守门的两位小黄门未通报就作主让他入殿了,才走了一两步,便让他听见皇帝这番明着挖苦暗中却另有所指的话,让正要抬手叩响门柱示意的他顿觉尴尬。
「儿臣见过父皇。」他走至皇帝跟前,恭敬履礼。
「云烟见过六王。」向云烟裙摆轻撩,行礼如仪,一派大方模样,似乎不因方才的对话而有丝毫忸怩。然在看见六王当下,她也意会了皇帝独留自己的用意。
赵元偓又何尝迟钝,不消几个念头流转,他便也明了了一切,父皇早料到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