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那字迹,一看便知不是自己所出。她有些疑惑地望向向延恩,正想解释。「爹……」
「爹知道这并非你所为,那笔迹,我一瞧便知不是你的,也知道你不是这麽不知分寸的人,再说,若你真知晓这榷案内幕,真有上奏之心,也必会与我商谈,不可能贸然直谏政事堂。」向延恩拍了拍向云烟手背,接了话,「只是……这信是前几晚在我离开政事堂後呈入的,便让留宿政事堂寮舍的下属们收阅了,爹没能帮你拦下这信,这事……已在内廷传开了,最後这封信,也辗转上递到了皇上手里。」
朝中官吏多数信服向延恩为人与对子女的教养,觉得事有蹊跷,然而仍不乏一些因圣上对於向丞之女踰矩破例的厚爱早有微辞、而欲藉机落井下石之人;更遑论朝中议论数日皆悬而未决的榷务一案,竟让一个女子以一纸信笺便道破其中内幕,这让朝官文士们的脸面要往何处挂摆?
『向静妍挟皇帝厚爱,竟得寸进尺以一介女子之身,妄议朝中政事。』诸如此类的评语,早私下传递开来。
因着皇帝担心这事模糊了榷务一案焦点,当机立断下了令要政事堂及御史台在最短时间内彻查信中所言贪弊之事,使诸官吏无暇分心在署名一事上,又暂且不让人告诉向延恩此事,想来也是有些偏袒向云烟。直至今日早朝上,御史台呈报监察始末,一切水落石出,皇上方在下朝後独唤他至文德殿中,将这只信笺递给了他。
皇帝亦非以片面之见论定是非的庸愚之人,仅是简单地将信交与自己,让他好好思索,复淡淡说了句:
『若是必要,便让云烟来见朕吧。』
於是他匆匆向圣上告了半日假,赶回府来。
「爹,您别自责,既是欲冒用女儿之名,怎又可能让爹有机会拦下呢?」向云烟轻轻搭着向延恩臂弯,反过来安慰着他。
向延恩皱着眉头,深思起来,平息朝中流言虽是紧要,但更让向延恩担心的,却是担忧此人系针对向云烟而来,若意在关切榷务一案,何必如此?若不得不假冒他人之名以谏,以朝中官员、皇城中商富钜贾之名,不是更易取信政事堂中诸官员们?
「究竟是谁,竟会想得到要冒用一介女子之名,而且凑巧你正知晓这事……烟儿,你心里想法,可有告诉过他人?」
向云烟水眸轻敛,思绪流转,思及张府宴会那日,「……女儿是同拾翠提过,但,拾翠绝非会做出这等事之人。」
「拾翠丫头跟在你身边这麽久,素来稳重可信,爹怎会疑她,只是,若再无他人知晓……」向延恩苦思不得,语尾拖曳成一片无奈。
「女儿知晓爹是担心女儿,然女儿名声为次,只怕爹因此而失诚信於诸官,请爹当以平息朝中流言为要,方不会动摇了朝中君臣所向之心,追查信笺冒名之人,来日方长。」向云烟静下心绪,缓缓道出自己之见。
方才的讶异不过是为被冒名一事,此外,对於此後朝中的议论与传言,她倒是无有太大的感受。
既是活了三世,人心虽是复杂,她到底是比很多人还要多透彻那麽一些的,无论是闻喜宴上的文士们、张府私宴上遭遇的女眷、抑或是此时朝中乐於看她自毁名声的文臣武将们,不过都是那一颗卑微脆弱的心在作祟。
那些流言蜚语、冷嘲热讽,之所以鲜少入她之耳、鲜少被她挂放在心上,正是因为她眉眼淡敛,便看透了他们的脆弱。
有时,人受了伤,便要伤害别人,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麽狼狈。
然而,尽管自己不在意朝中如何传言,她却不能让父亲背负上教养失当这一责难。父亲一身清明、廉正自持,为国劳心戮力,如今方得以受万民景仰、群臣拜服,若因这一纸子虚乌有的冒名信笺,而使父亲德望蒙尘,此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要如何立信於上君下臣之间。
「爹,」向云烟思索了一会,缓缓启唇,「若是让女儿亲自进宫向皇上解释,是否太过莽撞呢?」
向延恩听闻向云烟的提议,复思及文德殿内皇帝那番话,敛眸索想,半晌方应,「爹晚些入宫,便向圣上请示吧。」
「有劳父亲了。」向云烟绽出清灿一笑,彷佛不曾发生过什麽大事一般。
向延恩看着那从容沉静的容颜,唇畔轻轻勾勒出一贯浅浅笑意,不慌不乱,不急不徐,彷佛不曾被任何人事物撼动心口的止水一分一毫,淡然得反有几分飘忽。
他忆起彼时,甫诞下女婴的夫人,一双苍白沁着薄汗的纤手,抱过那异样沉静的婴孩,正当所有人为了这婴孩竟不哭不闹感到紧张万分之时,夫人只是凝视着女婴那尚未生得分明的五官,以虚弱无力的嗓音轻轻唤着──
『云烟、云烟……』
那婴孩,方沉沉地哭泣起来。
向延恩以为这便是夫人为女婴起的名,不久,夫人便因产後身子羸弱,患染风疾,卧病不起,一直到她香消玉殒,向延恩都不及细问这名来由,直至今日,向云烟已出落成一个宛若幽兰般清灵姣好的娉婷女子。
偶尔,一转瞬,他会在瞥见向云烟身上一抹夙慧早熟的淡然,幽忽得彷佛抚触不及的一抹烟霭。
诸多刹那之间,他依稀、渐渐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