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真爱说笑。」向云烟回过神,先是一愣,睐他一眼,微微笑弯了眸,「六王贵为皇子,风姿俊雅,又饱读诗书、精晓音律,怎是云烟可以攀得起呢?」
「论及风采容华、腹中墨水,静妍又何尝逊於本王?」赵元偓笑容淡去一些,平静说道。
「六王谬赞,云烟愧不敢受。」向云烟微微低下头示意,复又说,「云烟倒忘了问六王今日前来何事。」
这话问得突然,倒有几分刻意转移话题的意味。
「想来,便来了。本王可不在乎那些无谓的街头谣传。」对向云烟避开话题,赵元偓看似亦不甚在意。
「这样说倒显得云烟气量狭小,容不得那蜚语流言了。」向云烟淡笑自嘲。
「静妍既是女儿家,便是在意名声也无妨。然我是不介意那些的。」平淡的话语里,似蕴有几分深意。
「朝中无人不道六王沉稳晓事,然云烟明白六王虽心里不在意名声,确是不得不在意名声的。」向云烟无了方才玩笑之态,面色沉然,细细说道。
「静妍……你总是懂我的……」赵元偓听见向云烟这番话语,心底一瞬震荡。他抬眼注视着眼前面若芙蓉、气质如兰的女子,向来唯她能让自己如此安慰。
赵元偓怔怔看着向云烟,那几近不合礼教的注视,向云烟不闪亦不躲,只是任他看着。半刻钟後,赵元偓才自知不合宜地将目光收回。
「不敢当,有六王这名知己,亦是云烟之幸。」向云烟面色一柔,缓声说道,对於赵元偓,她亦是感激的。
因皇帝钦点,每年她不得不以一介女子之身,周旋在闻喜宴中众多文官才士之间,闻喜宴宛如官场缩影,文人相轻、阿谀谄媚,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有赵元偓,摆落皇子身分与架子,以一颗最真诚的心与自己相交。
「听静妍此番话语,这趟向丞府不枉走了。」赵元偓收敛神情,似是满足。而後,又打趣说道,「你如嫁予我为王妃,我便省下这每几个月跑这麽一趟了。」
「这玩笑怎如此得六王喜,这般频繁挂在嘴边。」向云烟清灿而笑,接过一旁挽红手上茶壶,亲自替赵元偓斟上一杯。
赵元偓只是扯扯嘴角一笑,不多言语。
「近日朝中可有事好忙?」向云烟眼睫一沉,彷佛闲话家常般问道。
「近来朝中议论甚盛之事,不外是恢复年初沿江一带废止之榷货八务。」赵元偓不多思索便能答她。
「可是茶盐等榷货?」向云烟亦依稀有闻。
「是呐。去年监察御史薛大人、秘书丞刘大人等人请罢诸榷务,原意是为令各地茶商直接於各产茶之州军处算买,一来既省中央辇运之资,又可使商人皆得新产之茶。然近日却传出东南一带茶农饥贫甚苦的传言,听说正打算联名上书恳求朝廷恢复榷货八务。不过仅是传言,毕竟各产茶州州府并无相关呈报,这民间茶价也甚是平稳,想来应当不是问题。只是为何会突有这般传言,听来又非空穴来风,为抚民心,一方面已遣使下东南追查传言来由,一方面亦重新检讨这茶盐榷务方针。三司与诸相议论甚久,利弊皆有,然毕竟眼前茶价毫无问题,仅是纸上谈兵。再者,当初薛、刘二位大人力请废除榷务,自是不赞同恢复之策,故此事尚未定论。」
「……原来如此。」向云烟思索了一会赵元偓的话,似欲言,最终忍住。若多说了,便是妄议朝政,只简单应了一句,又提起些生活琐事,两人谈笑片刻。
赵元偓瞧瞧窗外天色,已过午後大半,「可不早了,傍晚还须陪母妃用膳。早知向丞府这儿时间过得这般快,本王应该早些来的。」
赵元偓语气里似是遗憾,无奈只得自座上站起身,拂了拂衣摆。
「让云烟送六王一程吧。」向云烟噙笑说道,亦站起身子。
两人一前一後步出东厅,穿过一旁小径,径道两旁植着几株桂树,树梢上已结了一些细白如雪的桂花,流淌出月桂清香,弥漫花径。
「这桂树若满开,必定如满树结雪般美丽。」赵元偓足下不急不缓,赞叹道。
「六王若喜欢,待到桂香尽放时,云烟便邀六王一赏。」向云烟亦微微仰头,打量着这几株桂树,对着赵元偓笑道。
「便如此说定。」赵元偓声音如昔,然微微沉哑略显疏狂的温柔语气中,似听得出说这话同时,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送走了赵元偓,向云烟领着两个婢女,缓缓款款地往绣楼的方向闲步而回。贵客一走,两位婢女也似少了拘谨一般,窸窸窣窣说起话来。
「小姐,挽红倒觉六王对小姐是有那番意思的。」身後那名身着荷红色侍女衣裳的婢女突然朝着向云烟开口,嗓音中藏着几分娇俏。
「挽红,你别乱说。」一旁拾翠赶紧拉了拉挽红的衣袖,轻声警示。
「拾翠,你也这般认为麽?」向云烟面容平和蓄微微笑意,未先应挽红之话,反问拾翠。
「小姐……」见向云烟竟问自己意见,拾翠一时犹疑,思量许久,才敢开口,「拾翠以为,六王应是喜欢小姐的。拾翠并无诋毁小姐名声之意,也知道小姐一向没有踰矩的……」
虽然方才听见小姐邀约六王赏桂,总觉小姐心中并非推拒六王情意的;然而当六王戏说要娶小姐为王妃,小姐却是闪避不应。自幼便跟在小姐身边,贴身服侍已近十年,有些时候,拾翠还是弄不清眼前这名姿容端丽、聪慧伶俐的主子心意为何。
她与挽红皆明白小姐聪颖温柔又善体贴人的性子,然很多时候,她会有种错觉,分明近在眼前的小姐,却彷佛如远天之际一抹抚触不及的星光,又如绝壁之中幽幽独生的花,攀摘不着。一袭翩然身影与那双太过淡然的眸,偶尔飘忽得让她看不真切。
「六王若不是喜欢小姐,何必一两个月便来访一次这般殷勤。」挽红争着说道。
「挽红,多嘴了。」向云烟轻嗔挽红,然并非真生愠怒。「罚你与拾翠往西厅去瞧瞧那儿修葺得如何了,可别让六王下回来又怪罪我生疏他了。」
「分明是挽红多嘴,为何我也去呐……」拾翠轻轻咕哝,仍是拉着挽红去了。
支开了两个婢女,向云烟缓缓走在花园里,绕过了这个池子,再走几步路便是专属於她的绣楼。方才两人的话依旧滞留在她脑海中。
淡淡秋风吹在池面上,掀撩起层层水波,如她皱摺了的心思。她便怀抱着这纷绕不已的思绪,回到了绣楼。
赵元偓是让人心动的,他面容俊雅,风度翩然,待人温柔细心,满腹学识,又与自己极聊得来。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这应是世上再难有的佳婿。
他不曾有过任何踰矩的的行为,然那眼神里、话语里隐隐蕴含的情意,向云烟都看得分明。若她真的只是一介平凡转生於此的女子,或许有数度,她几乎要倾心於这个男子。
然她不能心动。
一推房门,外室书案上静静摊着的两本书,上头有些褪色的墨字第一时刻便映入她的眼帘,如利矢、如沉石,密密砸在她心底。
『──河南王曜,天兴六年封。五岁,尝射雀於太祖前,中之,太祖惊叹焉。及长,武艺绝人,与阳平王熙等并督诸军讲武,众咸服其勇。泰常七年薨,时年二十二。有七子。』
『──赵隐王如意,九年立。四年,高祖崩,吕太后徵王到长安,鸩杀之。无子,绝。』
她不能心动,因为她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