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四年秋。
初秋微风疎凉,流荡於向府後院花园,如嬉戏般掀翻落叶,窸窸窣窣如萧瑟轻歌。
偌大的府邸为皇帝赐宅,然除了一干奴仆,便只有府邸主人及其独女居住於此,平日显得淡然清幽,在日渐繁华的京城里,划出一方宁静。
後院西侧,一幢二层高的绣楼闲雅落座,楼上花窗微敞,窗框两旁妃红色的窗帘被随意束住,秋风轻轻撩拨吹入,质轻的绫罗帘幕翻扬飞动,恣肆不已。
窗内静静坐在书案前的女子,随意抬眼一瞥,眼眸晕生淡淡笑意,似是不在意房内一角这不羁之态。秋风拂过她净白如雪的面容,吹起鬓边一缕碎发飞扬。她抬手随意拢了拢发,便又将目光放回案上之书。
女子闺房淡雅素净,以一面缠枝莲镂花月门隔出内外室。房内摆设简单乾净,并无太过招摇张扬之布饰。唯一贵气逼人的是那面稳然摆放在内室前方的天香屏。天香屏为皇帝所赐,亦昭显这闺房主人所拥之殊荣。鎏金桃木框撑起一面大花牡丹织锦图,复题上「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一行字,国色天香之态尽显於上,贵气庞然。
与一般女子闺房不同者,外室北面墙嵌了书柜,柜上摆满了书,经史子集,无一不括。若凭望这一柜书,不去瞧房内其他典雅秀净的摆设,大抵会让人错认此处是哪家文人才子之书房。
无事时,她多半摒退左右女婢,静静待在房内看书。纤纤素手翻过一页书,如墨潭般深沉却又清亮的一双瞳眸细细浏览过书上每一行字。
蓦忽,她水眸一凛,书上几行字映在乌亮如镜的眸中。她抬起手,葱指缓缓抚过墨字,腕间接金白玉镯向後滑下,压在衣袖上。朱唇微动,无声读着:
『河南王曜,天兴六年封。五岁,尝射雀於太祖前,中之,太祖惊叹焉。及长,武艺绝人,与阳平王熙等并督诸军讲武,众咸服其勇。泰常七年薨,时年二十二。有七子。』
读毕,她眼帘一沉,轻蹙的眉间蓄着淡淡哀凄。
那样轻描淡写的史笔,将这个男人写得太片面、太简单。她知晓那个男人生前是多麽样的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知晓他与她生命中的缘起、缘灭。
女子复伸手拿过案上搁着的另一本书,翻到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页:
『赵隐王如意,九年立。四年,高祖崩,吕太后徵王到长安,鸩杀之。无子,绝。』
一切爱恨情仇,早已沉埋在历史烟尘之中,褪去了当日艳丽的色彩,却在她的记忆中依旧鲜明历历。她知道不应该耽溺於这些记忆的,只是偶尔、偶尔,在与自己独处的时刻,会有突然袭上心头的思念,让她忍不住悄悄释放了片段记忆,只为在想像中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两册翻皱了纸页的书静静摊在案上,在看似静止的时间之中,只余女子如蝶的眼睫轻轻颤动。
直至门外传来声响。
「小姐。」一名婢女在门外轻轻叩响门框。
「拾翠,何事?」女子抬起眸,看向门上映着的淡淡人影。
「六王来了,在大厅。」坚实之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那名唤作拾翠之婢女立於门前,清软的声音缓缓禀着。
「请人领六王到东厅暂候,你与挽红一旁服侍着,不可怠慢,我随後便至。」女子敛眸思索一会,吩咐拾翠,随即便自案前站起身。
「拾翠知道了。」拾翠掩门下楼,退了出去。
看着那人影从木门窗纸上淡去身影,女子方回过身,顺手掩上一旁半开的窗,款款穿过月门与屏风,步入内室更衣,留下案上摊翻的书,独对一室静谧。
女子整衣敛裙,缓缓收拾起太过奔放耽溺的心思。待那婀娜身影再次穿过月门与屏风,缓缓推开绣楼木门,她眼眸一敛,敛去眷恋与哀伤,换上浅浅笑意,淡若止水。
她是向云烟,活在这一世的向云烟,再不能是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