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裡花兒落多少 — 01姐妹

午後四时,不多一秒,不少一秒,泰西女中的钟楼传出钟声,沉浑顿挫,一声声传到校园每个角落。

学生三三两两由教室涌上弧拱廊,往宿舍方向行去。

夏季日长,午後阳光不减灿烂斜照拱廊,少女们沐在金波下,竹布旗袍洁白雪亮,步态端庄轻盈,由一根根廊柱後穿过,彷佛一群白鸽子在笼中信步。

作为白鸽子的一员,郁兰荪相形之下行色匆匆,她将书本抱牢胸前,在拱廊放学的人潮中左突右闪,接二连三越过人,脸侧垂下的短发细碎地向後轻扬,旗袍的衣摆在小腿肚飘起、拂落,一下急过一下。

走到拱廊转角,忽然一大片黑映入眼帘,郁兰荪心头一凛,赶紧顿住脚步。定睛看去,那人黑袍黑头巾,两只手不紧不松交握在小腹前,沟壑纵横的脸一度因为吃惊稍稍睁大,旋即归於平静,镜片後的蓝眼睛扫过兰荪娇小的个头、青涩的面孔,当即推测出她初中新生的身份。

「今天周六放假,迫不及待回家是吗?」玛歌嬷嬷以开玩笑的口气问。

郁兰荪不置可否,只是温驯羞涩地笑,这种笑容向来很讨长者喜欢,玛歌嬷嬷亦不例外,因笑道:「初中新生刚住校总是不习惯,再过两三个礼拜就好了,」话锋一转,多了几分严肃,「不过,亲爱的,不论怎麽急,仪态总得保持,淑女不论何时何地都得是淑女。」

「是的,校长。」郁兰荪垂下眼柔顺应声,玛歌嬷嬷很满意,点点头後走了。郁兰荪轻手轻脚慢慢走了几步,回头确定玛歌嬷嬷消失在转角处,重新加快脚步回到宿舍。

打开312号房的门,迎面是间小小的房间,对过墙壁一排长窗,帕来的厚呢凤尾草图案窗帘都束起,澄澈的阳光洒落靠窗两张并排书案、书柜,书案後靠左墙安着一套米白底红玫瑰花样的织锦缎沙发,当地玻璃茶几搁了当期画报,封面女郎着白底枫叶旗袍,顶着短波浪鬈发,脸上该红的红,该白的白,粉光脂艳。

她抱着书走向右间卧房,卧房窗下两张铜床,用梳妆桌隔开,两张床铺得整整齐齐,只是其中一张床床下散落一双带绊黑皮鞋,八字式歪倒,其中一只底朝天;床面随便摊放竹布旗袍、一本薄书,薄书封面朝天,印着花式英文题名《罗密欧与茱丽叶》。

卧室旁,浴室水声哗啦不绝,潮热的湿气挟带香皂的玫瑰味道漫出门缝,里头女孩念着台词:「……AndallmyfortunesatthyfootI\'lllayAndfollowtheemylordthroughouttheworld.」声音铿锵激越,十分动情。

郁兰荪松了口气,弯腰把黑皮鞋端端正正摆好,把旗袍挂回床脚对过靠墙的衣柜,然後坐回自己的床等待。

一会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走出浴室,头上包着白毛巾,白浴袍松松裹在身上。

她面孔雪白,杏眼端鼻,嘴唇小巧饱满,有着粉红玫瑰花瓣似的柔嫩和颜色;一缕湿发绺从毛巾底下探出头,贴在鬓角月牙似地一钩,为那青春脸庞画龙点睛,添上几分飞扬俏皮。

「姐姐,」郁兰荪起身唤道,小心翼翼地陪笑,「我们什麽时候回家?」

「你先走。」郁兰心打开衣柜,在挂得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衣裙里艰难地挪动衣架,把看中的衣服扔在床上。自己的床面摊满了,就挥手让郁兰荪让开,扔在她床上。

郁兰荪改坐到梳妆台前,小心提醒:「妈妈让你放学就回家。」

「当然,」郁兰心朝梳妆台镜子拿衣服往身上比,心不在焉敷衍:「我只是绕绕远路,和同学看场电影,吃顿饭,就回家。」

「不可以,」郁兰荪急道:「妈妈特别嘱咐我,一定要劝你直接回家。她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晚上独个儿在外头,万一遇上坏人,比方黄包车的车夫不安好心……」

「今天宝琳赵会派她家车子送我。」

「妈妈千交代万交代,让我和你一块儿回家,不然,她……她要不高兴的。」

「不高兴顶多说你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姐姐,明天你也能和同学看电影吃饭,还有整整一整天的工夫玩,难道不比今天只剩晚上能玩来得强吗?」

「明天我们有别的节目。」郁兰心挑中一袭红色衣裙,脱下浴袍换上。

郁兰荪满口劝说的话到嘴边,忽然不吭声了。

更衣中的郁兰心仅着内衣,结实胸脯、纤腰翘臀,在轻薄衣料包裹中一览无遗。郁兰荪一时竟忘了急,为姐姐凹凸有致的体态看得入迷,眼底透出十二万分羡慕。

泰西女中的学生出身家门非富即贵,比起来,她们郁家身家家世并不出挑,可姐姐得天独厚,既漂亮又迷人,在一干千金小姐中,总能压人一头,占尽风头。

反观她自己……郁兰心扭头望自己映在梳妆台镜子的身影,虽然同样字面上的白净皮肤,大眼端鼻,可五官线条、弧度不同,对於姐姐艳光四射的美貌望尘莫及,就连身高也差了一个头--这项她还能安慰自己还小,还有长个子的机会。

她那里胡思乱想,直到见郁兰心整装停当,才回神重整旗鼓劝说。

郁兰心厌烦她纠缠不休,皱眉道:「瞧你和妈妈一条心的模样,彷佛你们才是亲母女。」

郁兰荪像猝不及防挨上巴掌,整个人僵住。

郁兰心对梳妆台顺了顺头发,道:「世上只有姐姐管妹妹的份,没妹妹管姐姐的理。哪怕妈妈要你这麽做,你也管不动我,不过白白讨人厌而已,回头妈妈又不记你苦劳,只会怪你办事不力。这样两面不讨好,何必呢?不如乖乖闭嘴,起码招我喜欢。」说完,拎起皮包,一阵风似走了,留下噎得说不出话的郁兰荪、散落两张床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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