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到了试胆大会当天,凌晨三点位於半山腰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来参加试胆大会的一年级生。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自山顶吹来的风阴冷的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狗吠,也没有象徵营业中的灯光,眼前所及的只有黑麻麻一片与孱弱的银色月光。
各学长姐屏气凝神,将各班整队後排成五大长列後,开始把点着的数根香传了下去。因为天气逐渐转凉,山脚下的风也比较强,所以前面接过香的都十分小心,深怕要是熄了等於是触霉头。
等总召确定所有人都取得香後,他走到前面拿起了麦克风,一脸严肃地讲述有关试胆大会的三大注意事项:1.别叫出同伴的名字,2.别拿手电筒乱挥,以及3.手放开後就别再牵回去。至於原因他就没细说了,留给学弟妹们无限的想像空间。
由总召带头背向学弟妹们,对着黑色的庞然大物举香深深一鞠躬,接着站在後面的同学再依样画葫芦,唯恐落後。
该尽的礼仪都尽了之後,总召转身,对周围的学长们挥手示意。
拜诡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氛所赐,从最初的点名到最後的拜香,整体都进行得很流畅。
直到一名打扮成殭屍的学长紧张兮兮地跑到总召旁边咬耳朵,四周开始焦躁不安。
听说是一位负责"X"处的学弟去附近的隐蔽处换装後就失踪了。
「林家钧,你能联络到那白痴吗?」
「不行,完全无法接通。」
「连思吾,你这边呢?」
「同上。」
「搞甚麽东西啊......」
离开106班後,谦铃一边於模糊不清的黑影群周旋,一边重覆着拨打手机的动作。她之所以有阿仁的联络方式,乃是因担心迟到或生病请假而做的一个保险,如此一来透过连络,阿仁便能即时接替班务。
然而,这是谦铃第一次打给他,因为从来没有出状况过。一想到那名呆子会如何管理班上的秩序,就算是强如谦铃也会忍不住打起寒颤,所以即便发高烧她还是会来学校。
想来想去,就是不放心赖德仁这只粗心鬼。
「......嘟」
「啧!」
不知挂断第几次,谦铃心烦意乱地随处乱走。自从对阿仁吼出了近似「拒绝」的宣言,全班女性甚至是班导都开始注意起他们俩的感情状况。每当碍於公务不得不与阿仁沟通的时候,他们都会把视线摆向那里,害的谦铃全身感到相当不自在,导致最後只能随便交代、草草结束。
可以的话一次也好,她想以吴谦铃,而不是风纪这头衔与阿仁当面谈谈。
假如是阿仁的话,一定无论几次都会原谅我的。
「?」
为了远离班上的同学们,她一直往不特定的方向前进,直到前方出现一堵黑墙。
「这是...?」
隔着黑框眼镜,谦铃顺起发丝後皱眉头,试探性地戳了戳前方。只感觉堵在前方的似乎不是一座墙,不仅柔软中带有温度,颜色还比周围的都来的深。
这时谦铃才惊觉,自己来到了未知的地区,四周皆黑的离谱,完全没有人的气息。跟刚才的静谧不同,这里周围都是高耸的黑色柱状物,就像座slenderman游戏中才会出现的针叶树林。
谦铃环顾了下周围後按住胸口,尽可能放慢呼吸速度,尽可能不胡思乱想,只要沿着原路走就一定能回到班上去。
但等她踢开脚下的湿叶,正要转过身时......
砰。
颜色比周围景色深,再加上那接近凉水的温度...
方才堵在前面的柔软物体就挡在了反方向!
谦铃吞了下口水,决定选择无视它,绕过去後开始奋力奔跑。
在深夜的山区中,大量的冷空气不停地灌进嘴里,谦铃奔跑起来喉咙格外难受,但又不能单靠鼻腔呼吸。
过了十几秒,谦铃的体力即将透支,改采取慢跑的姿势。她的心脏跳动剧烈,不仅是为了快速增补逃跑时所需的氧气,未知的恐惧也正慢慢地榨乾了肾上腺素。
「不能...回头。」
快到了!我必须要这样告诉自己!
连最重要的真相都还不晓得,怎麽能就这样遭遇不测!
该死!在那鬼东西追上来前,我一定要...!
沙...
沙沙沙沙......!
「?!!」
脑中响起了警报,出於生物本能,谦铃犹豫不决地向後一看!
才发现是阿仁穿着一身鬼装,头上还带着白色兜帽,相当高兴地朝谦铃冲来。因为对方胸上的垂挂式手电筒是开着的,所以马上就被谦铃认了出来。
於是,谦铃逐渐停下脚步,以十分微妙的表情面对着左右臂快速摆动的阿仁。
「谦~铃!」
正当阿仁要扑上去时,谦铃算准距离,朝左灵活一闪并一脚伸了出去。
「我~有~?!」
碰!
然後阿仁整个身子瞬转了90度,头直接撞向潮湿的地面,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滚了好几圈後,阿仁躺在微斜的路面上,眼瞳由於昏头转向失去了焦点。
蹲在对方的身边并托住脸颊,谦铃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虽然一方面对於阿仁的调皮行径怒不可遏,但另一方面又因见到阿仁的脸感到莫名放心。
会不会...刚才阿仁也是这麽想的?
「你...你这是在干嘛啊?」阿仁紧按着脸滚来滚去。
「你扪心自问。」谦铃马上进入严肃模式,视线冰冷。
「不不不,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
谦铃「蛤?」的叫了一声,然後把对方的上半身扶了起来。
「可是,你刚才明明就朝我这边冲来,还大喊我的名字。」
「呃...谦铃小姐你没事吧?」阿仁按住谦铃的额头。
「别.碰.我。」
「是~小的知错了,不该怀疑你的智商的。」阿仁撇开头,将注意力放在四周的环境。
面对着生闷气的阿仁,谦铃心中也跟着一肚子火,为刚才抱持着幼稚想法的自己感到羞耻。
为甚麽...这家伙就是不懂呢?
他真的是个笨蛋吗?都笨到这份上已经是弱智等级了吧!
我明明都这麽努力了,但他却还是跟以前一样,丝毫没有改进。
甚至...已经开始迷失方向了。
奋力摇了摇头後,谦铃强势地对阿仁进行质问。
「你刚才...不是有吓我?」
「吓你?量上帝也不敢。」阿仁错愕地看向她。
「快回答我!」
「刚刚那算是种回答了吧!」
谦铃胸口顿时一寒,接着继续询问。
「可是你刚刚明明就嘻皮笑脸...」
「蛤?那...那是因为...」
像是做了甚麽亏心事,阿仁眼神飘移,整张脸开始胀红。
然而这种扭扭捏捏的举动只会让谦铃的心情更糟。於是对方捏起阿仁的脸,两人的距离更加靠近。
「因为...什麽?」
「痛痛痛!总而言之我真的不记得有嘻皮笑脸啊!我发誓!」
......
............
总算松开阿仁的脸颊,谦铃默默地站了起来,全身颤抖地厉害。
「谦铃?」阿仁脑中浮现问号,撑起身子後戳了戳对方的脸颊。
结果,对方低头沉默,朝着原方向走去。
这时,阿仁像是察觉到甚麽,赶紧抓住谦铃的肩膀。
「谦铃,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你。」
「......」谦铃缓缓转头。
山上的温度开始下降,风势也逐渐增大,脚底旁的数片落叶飞起,彷佛在幽暗的空中跳起悲伤的舞步。
阿仁咽了口口水,额头边滴下了冷汗。终於,他使出乾渴的嗓子说道。
「你刚刚...发生了甚麽事?」
谦铃脑中闪过刚才的遭遇,一脸旁徨地对阿仁摇头。
阿仁面对这样的反应不可能不担心,於是马上牵起谦铃的手。
「!」
谦铃下意识想甩开,但马上被阿仁制止。
「在与学长他们会合以前,千万别松开手。」
「怎...怎麽回事?」谦铃望着对方的背影,恐惧彷佛在不远处对自己招手。
「我仔细想了一下...」
阿仁加快脚步,手握得越来越紧。
谦铃屏住呼吸,不愿往更深一步思考。因为从刚才的对话内容判断下来...
事情相当之不单纯!
「你那时候看到的...真的是『我』吗?」
11.
从启程到与铭传高中的学生汇合,中间恍如过了好几个小时。
途中阿仁与谦铃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就只是默默地跑着。
谁都不敢看向後面,深怕有「不乾净」的东西朝他们追来。
阿仁之所以会换服装换到失踪,可能也跟「它们」有关。
如果...刚才朝我热情打招呼的不是阿仁的话......
那麽...究竟是谁呢?
好不容易冲出了树林外,阿仁才放心似地一边喘息一边开起玩笑。
「好可惜,我还以为你练就了瞬间移动的能力呢。」
「......」
「结果原来是我中间失去意识了啊,哈...哈哈...」
时间来到现在,只有谦铃还不舍阿仁手心的温暖,直到被眼尖的一位朋友发现後,才难为情地马上松开。
回到了班上,105班的学生们队伍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恰好能接上方才乱成一锅粥的106。
这时,谦铃感觉右手被温柔地挽起,宛如被绅士邀舞般慎重。
「那麽,我们先吧。」陈安对谦铃露出迷人的微笑。
「......」
试胆大会的入口处,左右边的门神都被补了相当阴森的妆,还对着谦铃送出骇人的微笑,彷佛在说:「呵呵,看来这妮子进去後就再也出不来了呢。」
如果是平常的谦铃,肯定会基於好胜心勇往直前,但这次情况跟往常有很大的出入。
因为这次要赌的已经不是信誉那麽单纯的东西......
然而看向那充满未知的黑暗入口,谦铃脑中突然勾起几分钟前的回忆。
当初,要不是阿仁牵住我的手,我肯定会永远困在树林里吧。
我应该...要对他说声谢谢的。
可是自尊却不容许我这麽做。
我很明白自己是在赌气,对「抛弃」我之後完全没表示的他赌气,深怕要是向对方道谢就等於是自己退让了一步。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倚恃着这份骄傲,在这次的试胆中击败他......
并弄清当时整件事情的真相。
现在地点回到深山的森林里,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胸口的手电筒大幅度摆荡,阿仁马不停蹄地朝工作地点前进,肺部就像颗快爆掉的气球。
路途上他还遇到了同为一年级的战斗夥伴。对他们来说,吓人不再是一种义务,而是为自己争取幸福的最後手段,只要把心仪对象的男伴吓跑,就有机会抛开鬼魂的身分,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程。当然,前提是她非但没被你吓跑而且还得愿意接受你的邀请。
似乎是流传了好几届的,扮鬼方的潜规则。
其他鬼一见到我都纷纷跑来握手打气,毕竟只要一扯到女人,男人间的羁绊就跟钻石一样坚硬,如果帮对方追到了心仪对象,还会被冠上「真男人」的头衔。虽然这群人中以拆散来者为己志的家伙也是大有人在。
大力甩手臂两下并拍一拍肩膀後,阿仁继续朝目标冲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跑步就跟爬楼梯差不多吃力。
同伴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离他越来越遥远,四周越来越寂静,阿仁左看右看再确认一下手中的地图,认定传说中的"X"处就在这边。
从口袋取出手机後,上头显示的时间为3:46,离约定好的四点整仅剩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总觉得毛毛的啊,希望不要真的发生『什麽』。」
除了手电筒的光所及处,周围皆被黑暗彻底吞噬,自己就彷佛置身在未知的异空间。
就算地上爬出了血肉模糊的殭屍也不奇怪呢。
阿仁开始後悔没来得及赶上拜拜仪式,但就算赶上了,出於身为基督徒的自觉,拜鬼神这行径仍旧是不被允许的。
虽然讲起来很害羞,但我之所以敢这麽做,说不定是出於爱的力量呢。
只不过,有件事阿仁还是感到匪夷所思。
「摧毁…是嘛?」
於是,找到了几处灌木丛,阿仁蹲下身子并躲了起来。
12.
这座山自从有商店进驻後,许多路面都被大幅整修,尤其以柏油路居多。不过有些人潮较少的地区就没这麽幸运了,铺在地上的只有陈旧的砖路与草皮。因此,山上的居民们突发奇想,决定利用这里的偏僻与冷清,提供试胆大会用的场地,如果活动是办在凌晨的话租金还有打折。
所以依之前调查的资讯来看,这里的防护措施应该很安全才对。
周围都是被夜色渲染的树木,走在灰黑色的泥沙路上,谦铃六神无主地盯着前方,脖椎像是被钉了钉子般,完全使不出力气。
虽然谦铃很怕鬼,但第六感告诉她,走在身旁的陈安比它们更危险。
在陈安举起的手电筒的照明下,此刻的他显得从容,并非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而是相信自己能克服一切。陈安慎重地踏出每一步,只要一察觉到风吹草叶声便会停下来左右张望,可以给同伴充足的时间做好被吓的准备,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只不过,这份不容置疑的可靠,却严重威胁到谦铃的立场。
毕竟她来这里,才不是为了寻求依靠对象的。
这时,一道平和轻柔的声音响起。
「看你这凶神恶煞样的模样,不像是来被鬼吓的呢。」
「......」
谦铃一句话也不肯答,只是继续专注在前面。毕竟陈安有可能只是在拿她开玩笑,很符合他的个性。
接着又是传来脚底踩落叶的声音。
谦铃开始後悔。
其实她大可不执着那件事的真相。
她其实只要不追究阿仁偷窥的事,然後等阿仁主动邀请时再含泪接受就好。
然而,这不是她的愿望。
就像当时阿仁喷漆在谦铃的桌上一样,也希望对方能改变什麽。
「......」谦铃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
但...阿仁却刻意回避了一个可能性。
因为他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没资格拥有。
明明了解了吴谦铃的一切,却败给了自己。
宁可承认自己的懦弱,也不愿为自己追求希望。
这就是弱者的劣根性。
谦铃继续小心地向前迈步,不知不觉已经离入口很远了,仅剩诡异的喘息声与噗通噗通心跳声回荡在脑海四处。
天空虽然黑的纯粹却也清晰,隐约能望见几颗星斗高挂夜空,与残缺的月亮作伴。
但就在此刻,谦铃已经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拿定决心。
只要搞清楚当时的来龙去脉,或许就能拿更多资讯跟阿仁谈判了。
要不然以对方的智商,绝对会拿「你又懂什麽!」这句话当挡箭牌,企图敷衍了事。
结果下一刻,同样的事又在度上演。
「你也该...原谅『他』了吧。」
在某种意义上,陈安确确实实地打破了平衡。
因为对方至少已经看出谦铃的动机不纯,可能是碍於试胆大会的禁忌,才没有指名道姓。
不,或许这也是种威胁。
谦铃脑袋转过了许多可能性後,仍决定不理不睬。
毕竟只要讲成是因怕鬼而语无伦次的话,就能将行为合理化了。
更何况,谦铃认定时机还太早,至少要等到下坡以後在......
「因为『他』...也只不过是无理取闹罢了。」
平静地说完充满轻蔑的话,一阵风吹起了谦铃的发丝。
一发子弹顿时在坚韧的理智上开了大洞,发出有如闪电炸裂土地的剧烈声响。
谦铃全身颤抖,并非出於对鬼魂的恐惧,而是无尽的愤怒。
她使劲握紧陈安的手,想像骨头发出喀喀声的光景。
而陈安不但没有察觉到异状,还飒爽地笑了出来,继续看向前面。
「看来你似乎对『他』抱有过度的评价呢,吴谦铃。」
「你到底想说什麽?」
谦铃冷冷注视着泥沙路的尽头,声音开始夹杂敌意。
途中都没有鬼偷袭?好奇怪。
根据学姐所说的,历年来铭传高中的试胆大会战力都是平均分配的,所以假如过了上坡这活动就相当於克服了一半,在加上前面也早已受惊受习惯了,所以假设抵达坡顶後再撕破脸,我也有信心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然而结果跟我所预料的有很大出入。
「今年的安排跟以往有所不同。」
「?!」
谦铃讶异地朝陈安的脸望去,因为他看起来像是早有所准备。本来这类机密应该只有扮鬼方的才知道,但陈安似乎安排了内线在里头。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毕竟他似乎对这类活动毫不感兴趣。
等等?
不感兴趣?!
不会吧......
「吴谦铃,小把戏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是没用的。」
「......」
不好。
陈安早就设局了。
脑中想起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
谦铃悔恨地啧舌。
早在几天前,上学途中被陈安主动邀请时,她就该察觉到这一点的。
但是...为什麽?
「假如我主动邀请的是一般女孩子的话,早就心花怒放了吧...」陈安仰天感叹地说着。「但竟然连你都心花怒放了起来,这结果让我挺困惑的呢。」
陈安在手上施加了力道,握得谦铃难受地咬牙。
想抽也抽不回来。
「像是...明天的食物有着落般似的。」
「放手...」
「真搞不懂你呢,明明都亲眼见证完所有过程了,你到底还想奢求什麽答案?」
「我叫你...放手!」
然而对方手仍抓得紧紧的,且力道逐渐加深。
额间不禁滴下冷汗,因为陈安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对「吴谦铃」这只猎物颇感兴趣,自然没有放走的道理。
陈安的笑容开始扭曲,有如小丑般调皮邪恶,也有如戴上面具後的杰森捉模不定。
这让谦铃勾起了不舒服的回忆。
「你果然...发现了吗?」谦铃放弃似地垂下手。
「没什麽,只是偶然罢了。」
陈安假装难为情地搔搔脸颊,他当然知道对方没有在夸他。
於是不知不觉,谦铃一行人开始朝下坡前进。
「所以呢?当时只敢躲在走廊上偷看的你究竟想得知什麽呢?」
「我想知道...你的动机以及你口中所谓的『无理取闹』是什麽意思?」
既然都主动冲进了对方的陷阱,那就索性挣扎到底吧。
似乎是见到谦铃总算变得坦率,陈安故意笑得很激烈,是连肚子都会痛的那种。
或许一方面也是觉得对方太可爱、太天真了。
「哈哈...哈哈哈!你突然变得这麽贪心我会受不了的。」
「如果你以为我跟『他』一样仁慈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谦铃右眼上挑,眼瞳里的怒火烧得俨然能传来余光。
发出「喔~」的一声後,陈安眯眼以示接受对方的挑战。
试胆什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不在这里打倒这男人的话......
我就...没有脸去见那家伙了。
「那时候无理取闹的...只有陈杰豪他们跟你。」
「这误会可深了啊,杰豪的话或许说对了,但我这叫维持秩序。」
在後山的另一处,於众人陷入凝重气氛之时,一场世纪的大对决正默默进行。
然而,打从一开始谦铃就完全没胜算。
因为就跟阿仁刻意逃避谦铃一样,她同样地也有几个不愿面对的疑问。
所以与陈安相比起来...弱点实在太多太多了。
「那我先大发慈悲地解释『无理取闹』的意思吧。」
「......」
不知沿着下坡走了多久,可能有十几公尺的距离了吧,谦铃开始打起寒颤,因为周围逐渐有生物的气息掺杂里头,虽然他们尽可能屏息,但唯有呼吸这动作是不可能省略的。
也就是说,前半部份只是为了营造气氛,而後面才是重头戏吗?
「无理取闹字面上的意思原本是指蛙声没来由地喧闹,後指有人故意吵闹,肆意捣乱。」
「你解释得这麽清楚反而让我更火大。」
不理会谦铃的感受,陈安继续讲述他的论点。
「他在你的桌椅上贴满了保鲜膜,擅自把你的书包与抽屉里的书搬到了置物柜,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在喷漆时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罢了。」
「?!」
「赖德仁他只是名懦夫,明明纯粹想伤害你却又想顾全自己,或许在多数人的眼里这举动是种温柔,但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现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此刻呈现在谦铃眼前的只是一片黑暗,几处接连地迸出火花。
「这只不过是原意被无耻之心搞得不伦不类,最後不管是向你报复还是自我安慰,什麽都没能达成的...无理取闹罢了。」
「所以那时候你才......」
谦铃并没有被激怒,因为当她了解对方的动机後,反而觉得有点可笑。
她有根据推翻陈安的说法,因此正当她准备要回击的时候......
「原本我是这麽想的,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
对方竟然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谦铃瞪大双眼,吓得退後了一步。
那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陈安竟然主动示弱?!
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在阿仁身上留下的伤害。
那时候,我躲在走廊外头,当阿仁正拿喷漆喷我桌子的时候,亲眼看到他被後面的陈安踹倒在地,还按下喷嘴喷的他满身都是!
不,或许最无法原谅的其实是我自己,明明阿仁为我挺身而出,我却只能冷眼旁观。
「你们之间的羁绊是货真价实的,是难能可贵的,而且......」
陈安的表情不再游刃有余,他的嘴角渐渐下弯,流露出介於忌妒与羡慕之间的感情。
「是我唯一无法拥有的东西。」
「......」
听到这句话,就连谦铃那满腔无从宣泄的愤怒也一消而去,虽然跟她的情况不太一样,但孤独的感受多少都能明白。
因为她国三时就是一个人度过的。
为了守护初愿,为了贯彻自己的理念。
「所以你才对他犯下恶行的吗?」
「因恼羞成怒而失控吗?嗯......很有说服力的推论呢。」
然後,陈安走着走着突然站定不动,转身朝谦铃投向复杂的目光。
接着手突然松开。
谦铃惊讶地差点向後跌倒,好不容易靠在邻近的树干上才站稳。
她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因为陈安周围散发着异常的气场。
接着他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朝四周谨慎地检查着,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山上的风似乎变大了。谦铃举起灰色的袖子拉上夹克拉链,身体开始对逐渐降低的温度产生反应。
这时,陈安皱起眉头,低语句脏话後,马上关掉手电筒。
这举动吓的谦铃失声叫了出来。
「你愣在那里干嘛!快过来!」陈安低声骂着。
「......」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根本伸手不见五指。谦铃勉强以声音辨位後,赶紧向前跑去。
陈安将食指抵在嘴边,示意对方安静。接着他屏住呼吸,眼球灵活地转动,彷佛在探测甚麽物质般。谦铃当然不晓得对方正采取甚麽行动,但至少闭嘴总是安全的。
然後,陈安的口气中透露出焦虑。
「一个,两个......不对,看来是六个呢。」
「什...?!」
「嘘!安静点!」
陈安慎重下达了不容违逆的指令,而这反而让谦铃更加恐慌。
她不禁回想起一小时前在树林里的惊悚遭遇以及阿仁的诡异行径。
难不成...遇到「它们」了?!
「嗯...不太妙啊。」
「什...什麽意思?」
「这座山里的家伙们从以前就很反对各校在这里办试胆活动。」
「......?!」谦铃专心致志的听着。
「而就在今早,似乎有人发现了某只冤魂的真身,它感到备受污辱,这就是导火线...」
谦铃全身有如遭雷击般剧烈抽动,因为心里有数。
果然......不是幻觉吗?
要是我没有随便乱跑的话...说不定这场活动就能如字面上单纯了。
「...你心里有谱吗?」
「......」谦铃害怕的说不出话来。
「我的体质特殊,可以听见它们之间的对话,其中一只说那名冒失鬼扮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上的明显特徵是奇葩的白色服装与胸前的可挂式手电筒。」
「什...?!」
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名最符合以上特徵的人物。谦铃咽下口水,就像只被鬣狗群逼上绝路的羚羊。
「一开始,对方本来想附在他身上然後自杀的,但好像有又另一名女性跑来搅局。」
「......」
谦铃的理性快被各种不祥预感侵蚀殆尽,感觉呼吸急促的无法控制,心跳加速的无法抑制。彷佛节奏越来越快的鼓点,时而大声,时而节奏不一。
怎麽会...我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没收手机时也是,乱闯山上禁地时也是。
我根本...一点长进也没有。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竟然还有脸责备赖德仁?
这时,打断陷入低沉情绪的谦铃,眼前突然有道黑影显现,且快速逼近。
左侧的灌木丛接连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於寂静的凌晨时分,这声音不禁会让人联想到拔山倒树而来的凶残巨鬼。
等脑袋意识到,谦铃已经拉扯陈安的袖子,失控地叫了一声。
「陈安!那边!」
说时迟那时快,陈安开启手电筒的瞬间,马上朝谦铃所指的方向照过去。
眼前闪过一道瘦长的白影,接着消失。
然後左侧的灌木丛沙沙声响得更大了。
谦铃吓得腿直直发抖,尝试想马上掉头逃走但身体却无法如她的愿。反倒是陈安平静地盯着眼前的灌木丛,冷淡且毫无感情。
这时,他故意将手电筒乔至谦铃的方向,前方一阵刺眼使得对方很不舒服,她立刻以手臂挡住耀眼白光,心中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於是她破口大骂。
「陈安!你这是在干甚麽!」
「你讲出了...我的名字对吧?」
「?!!」
谦铃的脑袋彷佛被打了一针,透进视网膜的画面开始一片模糊。
「看来和你的愉快时光结束了呢。」
「等...?!难不成你要把我抛下?!」
谦铃放下手臂,面对烧灼眼球的灯光,她的语气不仅带有愤怒也带有恳求,就像是在哭着向父母承诺「我绝对不会再犯了」一样。
然而,面对对方的疑问,陈安不仅没有心软,反而笑得特别夸张。上下晃动的白光照的谦铃开始感到晕眩,心中的种种不满已化成疙瘩,错过了发泄时机。
为甚麽...他要笑呢?
是在嘲笑我狼狈的处境呢?还是在拿我的胆小脆弱寻开心呢?
我果然...无法理解这男人的想法。
看来,不管他的回答如何,我接下来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哈哈哈!真是...这次可是你背叛在先!不是吗?」
「不,我认为你的气度没这麽狭小,再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啊,我当然不是那麽怯弱的家伙......」
或许是被察觉到真意吧,那名男人将手电筒指向天空,泛在脸上的只剩难以言喻的笑容以及衬托其恐怖的光影。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说我因为忌妒你们之间的羁绊所以才欺负他的,对吧?」
「...不是吗?」
不知为何,有股呕吐感正要从胃里涌出来,喉咙发烫,眼前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谦铃逐渐不知恐惧为何物。
然而对方似乎假装没看见,继续讲他的。
「你...真是太狂妄了。」
「什...麽意思...?」谦铃咬牙并半睁着眼,直到最後在气势上也不肯认输。
「就算他现在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但又能撑多久呢?」
「......」
无情的致命一击朝谦铃的後颈重重挥下。
心脏就像是被强行挖开,开始流淌浓浓血液。
无庸置疑地,压的谦铃喘不过气来的巨石被陈安直接指了出来。
「他根本...没有必要救你,因为自私的你只想永远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把他当作廉价的奴隶尽情使役着。」
「我没有逼他......」
「但你乐此不疲,不是吗?」
「......」
诶?
为甚麽...眼眶湿湿的呢?
我难道...是在哭吗?
不行,快停下来...
「如果我与你的立场交换,我会在更早之前当着他的面挑明说......」
好痛...不要再说了...
我知道的...这些我明明都知道的...
「你在我身上,甚麽东西也无法得到。」
可是...我好害怕...好担心...
他会离开我的身边,从此不再回来。
「相信我,论结果,他绝对会离开你的。」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就在那一天,我被陈杰豪他们霸凌的那一天,他终於也离我而去。
只不过...假如他直接把我的桌子朝窗口丢出去的话,我的心情或许还比较畅舒呢。
毕竟我是自私的、是任性的,遭遇这样的背叛本来就是应该的。
「因为,你辜负了他的期待。」
贴保鲜膜甚麽的也只是他在降低自己的罪恶感罢了。不得不承认,一开始我的想法的确跟陈安一样。
然後,皮肤传来了灼烧感,全身宛如被沸水浇淋般难受。这是我自国
二以来,第一次彻底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与失败。
说不定...在那弥漫着黑云的深夜,我真的会干出不得了的事情呢。
如果那块最後的温柔没被我发现的话。
「吴谦铃,假如我身上有一种宝贝,没有实体,在不偷不抢的前提下你要如何获得它?」
当陈安讲出「吴谦铃」三个字的瞬间,谦铃倒抽了一口气。
果然,打从一开始便没得商量。
它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分。
大概,这是陈安的最後一个问题了吧。
「我没有它...照样能活下去。」
不知是抱持多大的觉悟,谦铃才勉强吐出了此句。
即使是昧着良心的谎言...
即使会被自己弱小的另一面斥骂「虚伪」...
我也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正朝着阿仁的期许前进。
相信就算这份羁绊从此断绝,我也能抬头挺胸,继续朝自己的理想航行。
然而,陈安早就识破了谎言,并毫不留情地连带谦铃的盼望一同摧毁。
「不,你很脆弱,你活不下去的。」
「这只是...你这麽认为。」
「那我就直说了,假如我们立场对换,我会直接毁了你。」
「?!!」
谦铃面对这充满威胁性的话语,一阵冷咧瞬间爬满全身,数十根危机意识如钢钉般慢慢地插进脑袋深处。似乎是在也承受不了对鬼魂的恐惧及陈安的疯狂,谦铃向後退时不小心绊到树根,一屁股摔在潮湿的泥地上。想站起身,但发抖的双腿怎麽都使不上力。
然後,陈安像是幸灾乐祸般,蹲在谦铃面前,拿手电筒指着她。
头...好痛。
甚麽都想不起来。
好害怕...这里是甚麽地方?为甚麽我会在这里?
为甚麽眼前这男人要拿手电筒照我?
好可怕...好可怕啊...
拜托了!谁来...救救我?
「然後...我们之间就平等了。」
他在...说甚麽?
平等...是甚麽意思?
「原本...只要放着不管,时间自然就会出击,夺走你所有的一切。」
「...啊...啊」谦铃直摇头,眼神充满无助。
「但我已经不必再耐心等待了,因为你...即将命丧於此。」
对面的灌木丛沙沙声愈显愈大,且四处开始出现其他班的尖叫与哀号声。
危险与不安,此时正宛如一只露出毒牙的巨蛇,勒得整座山再也支撑不住,被黑夜沐浴的草皮终於喷出鲜红色的黏稠汁液。
谦铃望着陈安的表情惊慌失措,发抖的双脚迟迟不听使缓。
像是满意自己的杰作般,陈安笑得陶醉,蹲下身子後靠近谦铃的耳边。
「所以别做多余的反抗,等着赖德仁去收你的屍吧...」
虽然可能凄惨到连你父母都认不出来就是了...
语毕,陈安甩开朝他伸来的手,毫无犹豫地起身并直接走人。
留下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坐在树干前默默哭泣。
好害怕...我好害怕......
我还...不想死...
然而,与谦铃所期望的相反,在她对面,灌木丛虽然已经失去动静,但取而代之地,一名女人穿着白色服装,脸色苍白,披着如藤蔓般散乱的长发,逐渐朝对方逼近。
谦铃抱紧膝盖,整张脸埋没於双股间。
心中涌出一阵苦意。
苦的只能乾渴的笑着。
脑袋颤抖着,全身颤抖着。
载满懊悔与不舍的心,终於开始支离破碎。
「喂,别再哭啦。」
直到一道熟悉,期盼已久的声音传入耳中。
Load……
「那麽…以上就是计画的内容,你听清楚了吗?」
「呃……大概吧。」
「德仁,我绝不容许失败,如果你想搞定她的话就请全力配合。」
「喂…你突然在大会开始前打给我,现在又跟我要求这个要求那的…」
阿仁一边脱下刚穿上的鬼服,一边透过手机的扩音功能联络对方。
突发状况什麽的他最不擅长应付了。
「喔?那不然你本来打算怎麽做?」
「等你经过X处时先吓你,在不行的话就海K你一顿。」
「…我看你根本什麽都没想吧?」
「唔…!」
阿仁被戳种痛处,此话一针见血。
「赖德仁,假如我是吴谦铃的话,就算全天下只剩你这名男性,我也宁可跟一只长颈鹿殉情。」
「陈安,你说得太过火了。」
「总而言之,看在你救了我姐的份上,我将此计画提供给你,要不要实行是你的自由。」
「你姐?我连你姐是谁都不知…!」
「德仁,我这里离活动地点也有一段距离,时间紧迫的不只你一个。」
「…你是在警告我别多说废话吗?」
「如果刚才那句疑问算数的话,谈话早就结束了。」
「那好,我问最後一个问题。」
大吐了口气,阿仁像只突起毒刺的河豚般充满警戒。
「你本来…我是指在救你姐之前,想对谦铃怎麽样?」
「关於这一点,她倒是得好好答谢你。」
「…什麽意思?」
此时话筒附近凝聚着宛如岩浆般,既炽热有带点黏着的的气氛。
过了十来秒,一阵冷笑声传来。
「我本来…要毁了她的。」
「?!」
对方一说完,话筒便只传来「嘟------」的连续声响。
13.
走在略显颠簸的路上,穿着白色鬼装,拔掉黑色假发後的阿仁牵着谦铃的手,在垂挂式手电筒的照明下小心前进。
和鬼并兼同行的人类可以享有「免惊吓」特权,是本学校试胆大会的潜规则之一。
也就是说,现在谦铃的处境可以说是安全了。
虽然进入恍惚状态的她很难说是完全脱离危险。
脑袋没坏掉吧这家伙。
「所以...是你和陈安串通好的?」
「是...」
「在树林那一次...也是?」
「不...老实说没料到会遇见你。」
「那麽...那团黑色物体呢?」
「就...我把我的黑夹克举到额前,因为可以避免脸被看见。」
谦铃无神地瞄向阿仁,然後又将心思放在路况上。
可能是连查证都懒得查证了吧。
看着虚弱的谦铃身体摇摇晃晃地,阿仁感到十分心疼。
毕竟自己无疑就是把她搞到这番田地的帮凶。
脑袋果然坏掉了吧这家伙。
呵呵...不过机会难得,再捉弄她一下好了。
「哈哈!夸奖一下我吧!我竟然能临时想到外套这招!」
「......」
「对不起我太得寸进尺了,所以请别再用『以後别再理你』的眼神看我了,好吗?」
「...说不定...连这点陈安都想好了吧。」
「是...是啊。」
假如是平常的谦铃,在被蒙在鼓里的前提下听见的话,肯定会把我碎屍万段吧。
讲难听一点,依谦铃现在的精神状况来看,她几乎只能任我摆布。
说不定,干点色色的事她也没法抵抗呢。
这时,谦铃皱起眉头,阿仁瞬间寒毛一竖。
然後又像是放弃似地继续盯着前面。
「先说好...」
「甚...甚麽事!谦铃大人。」糟,不自觉就加上大人两个字了。
阿仁此时如坐针毡,深深觉得谦铃比正港的鬼魂们还恐怖。
然後,在白色亮光的照映下,谦铃露出很微妙的表情,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闹别扭。
「假如你...对我干下不可挽回的事,就得负起责任。」
此时,阿仁像是被早上的闹钟吓醒般,惊讶地瞪向对方。但谦铃已经别过头去。
难道这家伙...在害羞?
「呃...你说啥?」
「反...反正你假如真有心要做的话,我...喊...再多也...」
「别...别哭啊!我绝不会伤害你的,我发誓!」
「噗!那是你对自己的承诺吧。」谦铃不禁莞尔一笑。
「那麽羞人的事就别说出来了...」
可恶,这家伙甚麽时候学会擅用女孩子的优势了?
刚才肯定是假哭吧我想。
然後,正当阿仁一边哀叹自己的单纯一边踏着步伐时,谦铃突然站住不动,但手并没有松开,所以不太像是反对继续同行。
阿仁疑惑地向後一转,发现谦铃无神地盯着泥地,眼神不知乘载了多少哀伤。
对方很明显有话要说。第六感这麽告诉阿仁。
然後,谦铃朝眼前的男人无畏地伸出双手,面无表情地说:
「阿仁,可以背我吗?」
「诶?」
虽然晓得对方是认真的,但阿仁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开玩笑的冲动。
完全不明所以啊这家伙。
不过看在你总算把人称换成「阿仁」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
调头来到对方的面前,阿仁以柔和的目光以示自己的回答。
乐意之至。
阿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谦铃的要求。
像是做为回报般,谦铃仰着头後与对方四目交会。
「因为...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阿仁有瞬间像只稻草人般僵直不动,还以为自己听错,不过眨了眨眼後才开始暗骂自己的健忘。
真是...我本来不就是会为了了结这一切才来的吗?
可能是为了救她所以忘得一乾二净了吧。
阿仁缓慢地弯下身躯,直到感受到不容忽视的重量後才小心地站起身。
隔着牛皮布的大腿触感传至掌心,其柔软程度逼迫阿仁不得不接受自己正背着女孩子的事实。
哈哈...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啊。阿仁五味杂陈地苦笑着。
除了背部传来的硬实感我不甚满意,难道是眼架?
「......」
「喂,别让我做白工啊,不是有话要说?」
「阿仁...你不恨陈安吗?」
风逐渐变小,而且显得规律,此时谦铃趴在阿仁的背上,除了平常的对话外,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两只手紧紧系住男人的颈部,舍不得离开这安稳的温床。
「呃...我先讲明,其实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背上的少女毫无反应,可能是早就预想到了,抑或是神经早已失去了紧蹦的力气。
「然後陈安之所以会突然拿手电筒挥舞,也是为了确认我的位置。」
「......」
「还有啊...他之所以会跟我商量这个计画,也是因为假如不把你逼到绝境的话,答案将会无法水落石出。」
「......」少女发出些微颤抖,可能是在生气吧。
这时,左前方浮现几只画上了骇人浓妆的鬼,他们见到阿仁的状况後,纷纷转移了目标。
好恐怖,我坚持不化妆果然是对的。一想到谦铃被吓得口吐白沫的糗样,阿仁便感到一阵恶心。
「可是...他那时候明明...」
「假如陈安是恶意行动的话我就会反击,但正如他所说的,他是在『维持秩序』没错。」
「...我不懂。」
阿仁隐约感觉到衣领被轻轻一扯,像是在催促对方。
泥地逐渐褪色,砂砾从鞋缝脱落了不少,开始变得比较好走一些。
「你想想...假如有只鹿中了陷阱,正当所有成年猎人一齐欢呼时,突然有名小伙子站出来说:『等等!咱们今天已经有足够的收获了,所以就先放它一马吧。』。」
「嗯...毕竟打猎是为了生活。」
「想必这对大多数的前辈们是很不公平的,因为假如认同的话,那岂不是间接承认之前做的都是白功?这份成果岂不就失去了意义?;但假如不认同的话,他们又会因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而被冠上了『嗜血』的罪名。」
「...也就是说?」
「是的,於是前辈们渐渐感到不爽,因为小伙子当众给了他们难堪。」
「...那是因为理念不同吧,或许那群猎人认为宰杀猎物是享受打猎的一大乐趣。」
「是啊,就像前辈们与小伙子对於打猎有不同感想,我跟陈杰豪他们对於『教训』的定义也是大不相同的。」
「不同...吗?」
「我所知道的『教训』出发点必须是立在好意上,而不是为了贪一时之快,打着『教训』之名不顾对方的感受。」
「赖德仁...总觉得耳朵好痛呢。」谦铃皱起眉头,盯着对方的後颈,恨不得烧出坑坑洞洞。
「哈哈,有虫子飞进去了?」
见阿仁没有否定的意思,谦铃惭愧地又靠回对方的肩膀。
心中不禁涌起道不尽的悲哀。
人家...又不是为了贪一时之快才...
「回到正题,由於我与杰豪当下所抱持的态度不同,所以我决定利用『使其难堪』这个理由,将他们对你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
「什...?!」
「抱歉,但是我别无他法。」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要在我桌子上贴保鲜膜不仅仅是为了隔开喷漆...?」
「很遗憾,这也只能是拖延战术,所以就算他们把我揍得稀巴烂,对你的报复仍旧不会停止。」
毕竟对方最需要的不是情绪的发泄,而是被谦铃夺走的尊严。
想当然尔,这份沉重是我负担不起的。
唉...谁叫当时的谦铃不长进呢?
「为...甚麽?」
後方传来了哽咽声,阿仁则是像装作没听到般继续前进。
因为就连他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答案很明显,但这个答案并不能为她带来救赎。
「谦铃,我并不恨陈安,因为有他做为桥梁,所以今天我才能遇见你。」
「......」
「像是那时候他假如没有动手的话,我大概就得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了。」阿仁吸了口气後继续说:「毕竟没有一件事比老大替小弟出口气更开心的了。」
回想当时杰豪那一伙被我气的差点要冲过来动粗时,陈安一个踹击就平息了他们的愤怒。
只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禁怀疑他当时朝我喷喷漆的必要性。
这时,像是触动甚麽般,谦铃突然打断阿仁的解释,以异常冷静的口气。
阿仁蹦紧神经,准备好迎击。
「总而言之,你之所以不恨他,是因为他有恩於你,因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善?」
「谦铃,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啊,听你这麽解释我稍微对他刮目相看了,但是...」
「......」
「那只是对你啊,阿仁。」
像是被千斤大槌重击脑袋,阿仁瞬间明了谦铃的意思。
毕竟谦铃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我获得了与她独处的时间,但她什麽也没得到,只能莫名其妙地接受结果。
这对谦铃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但不得不承认,此乃整个计画的精髓之处。
「谦铃,正如你不敢问我一样,我心中也有座攻不下的城。」
「...所以说?」
「所以我就请陈安代我攻下罗。」
阿仁傻笑,因为连他自己也没自信听懂刚才所说的话,但讲得太直接又像是在幸灾乐祸。
幸好,谦铃完全搞懂了对方的意思,然而这反而使得兜圈子的他显得多此一举。
「总而言之,多亏他,你现在手上握有我的弱点,而我什麽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吗?」
「啧啧啧,谦铃,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占别人便宜吧。」
「唉,我当然知道啊。」
即使如此谦铃还是叹出沉重的气,想必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他人宰割吧。
於是,右脸颊又被地拉扯,发出烧灼般的痛。
「请别再卖关子了,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的意思是以此作为交换,我来铲除你心中的赘肉吧。」
「......」
逐渐舒缓力道,谦铃收回了伸出去的手,整个人陷入了不寻常的宁静。
就像待在房间里,空调突然停止运转一样。
过了几秒,後头传来既冷淡又残酷的话语。
「阿仁,你太得意忘形了。」
「喔?」
阿仁竖起耳朵,对於这毫无感恩之情的回答感到十分好奇。
因为这形同於拒绝对方的帮助。
「你连你自己都搞不定了,还肖想能改变我?」
「......」
「你来这所高中已经快两个月了,但你总是无法完成同伴交与你的任务,总是喜欢拖到最後才开始动手,品质之差可想而知。」
「......」
「还有这礼拜也是,明明我当面指出了你人格上的缺陷,但你非但没有悔改,还装得自己很可怜一样,以博取大家的同情。」
「呃...至少我是觉得...」
「对了,喜欢插嘴也是你一个很大的毛病。」
「...饶了我吧。」
扛着谦铃膝盖的双臂每被对方指责一次就会颤一次抖。如果对方话中带毒的话还能拿「有必要讲的这麽过分吗?」反驳回去,但如果对方话中带苦的话就棘手了,因为对的是别人,错的是自己,对方「好心」予以劝谏,而自己却只能虚心接受。
但是,苦的定义因人而异,也有人会视其为毒,因而产生误会的。
因此假如劝说劝到对方中毒的份上,讲者也有必要虚心检讨。
虽然我是很想对谦铃这麽讲,但不得不说,她这一个月已经进步很多了,字里行间越来越能感受出她的用心与诚恳。
反倒是我,真的完全没长进。
原来谦铃一直在等我,但我却辜负了她。
或许就是因为她太耀眼了,所以我刻意抵触自己的愿望,刻意逃避该来的挑战,自以为只要克制住了慾望,就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
结果,我所拥有的除了没用的自尊外,只剩一片虚无。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喔。」
「你肯定没在听吧...」
似乎体力比囤在身上的牢骚还早见底,谦铃百般不愿地靠回厚暖的背,仍旧念念有词。
阿仁见状後梗在心头的盖子被缓缓揭开,宛如潘朵拉的盒子般,大部分的负面情绪皆逃之夭夭,只剩决心还留着。
真是...,追根究柢,人类本来就是只会被利慾牵着走的生物嘛。
因此,追求自己的慾望并没有什麽不对。
「谦铃,要不然这样好了。」
「唔?还不肯放弃吗?」
「我来拯救你的现在,而你就来拯救我的未来吧。」
阿仁一说完,谦铃瞪大双眼,接着整个人火气上升,以平抑但充满不快的语气加以回击。
「阿仁,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问题所在?」
「我当然清楚,但是...」
深吸了一口气,阿仁对着幽暗的前方莞尔一笑。
「没有劣质品就绝对打不赢优质品的道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会让你输到哭出来。」
谦铃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从少年讲出这句誓言的瞬间,语调变了眼神也变了,从以前的吊儿郎当样蜕变成了崭新的状态。
扎入胸口的痛苦不知不觉,因眼前男人的那席话逐渐化掉了。
谦铃抱紧阿仁的後背,为了梗住泪水努力地蜷缩着。
「你...凭甚麽那麽有保握?」
「因为...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
「如果连陪心爱的女孩子并肩斩断痛苦的能耐都没有,那我充其量就只是个小孩子。」
「什...?!」
宛如火山爆发般,所有充满悲剧色彩的情绪顿时被炸得四处飞窜。谦铃整张脸顿时羞红的像颗熟透的番茄,一时还无法适应味道太过浓烈的字句。
阿仁一边暗爽将了对方一军,一边构筑待会要传达出的话语。
「但是这样不行,因为要喜欢你的话,我必须得先成为男人。」
「唔...!」
「因为这份爱恋、这份感情是绝对不会错的。」
「唔...」
「所以,不是会不会输的问题,而是我绝对不能输。」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你并不是甘愿变这样子的。
而且这也不是我能插手的。
但是,我想让你幸福。
所以就算只拯救了一点点也好,就算之後会再度陷入泥沼也好。
我也想试着敲敲门,待你走出心房,迎接我的拜访。
「所以...你其实甚麽也没准备?」
不知是就事论事还是为了反击,谦铃这番回答泼了阿仁一身冰水,整个气氛又变僵了。
「是啊,但我身经百战,多的是弄哭女孩子的经验呢。」
「喂...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差劲吗?」
「总比夺走了我的心的你好多了吧。」
「唔!又来...」
阿仁见谦铃的口气出现了犹豫,开始赞叹起自己与自己所布下的局。
哼哼,怎麽可能完全没准备呢...
你容易害臊的程度我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说,假如你再不掰开你的......你的心防而是继续讲废话的话,我就用更多的浓烈爱意淹没你,让你害羞到难以自拔。
虽然这样很对不起她,但这样吵下去真的会没完没了。
毕竟,对方可是十足的女权主义者。
但是,天难免也有不测的风云。
「总而言之,你就是希望我闭嘴嘛,赖德仁?」谦铃微笑,双目散发着眼镜蛇睥睨猎物时的眼神。
「等...?!为甚麽你会知...痛痛痛痛!别掐我脖子!」
「因...因为看你一脸解决了大麻烦的表情...」
放开脖子後双臂挂在阿仁的胸前,又陷入了一片宁静。
阿仁对这反常的举动脑袋不停浮现问号,不过看在重头戏即将登场的份上,阿仁选择了沉默。
然而下一刻,阿仁绞尽脑汁所想出来的计谋完全作废。
「为甚麽...你要帮我呢?」
「咦?」
这大概是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之一吧。
虽然从刚才陈安与谦铃之间的争执中,阿仁早就判定它是谦铃最大的罩门,是进步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但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如此措手不及。
爱意攻势什麽的再也没用了,因为无须多想,谦铃指的是两人尚未培养感情之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开学的那天。
如果她问的是「为甚麽你被我羞辱之後还肯帮我呢?」的话还可以拿爱情蒙混,但很显然的并不是。
「阿仁...为甚麽呢?」
只是因为一个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理由。
只是因为一个诡异到不能再诡异的理由。
只是因为一个连我都会把自己当成傻瓜的理由。
只是因为一个连「一见锺情」都能比下去的烂理由。
「说了不生气?」
「...视答案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
「我这不是背负了很大的风险吗!」
「但你别无选择。」
语毕,背後像是忍住什麽般,传来震动的感觉。阿仁向右一瞥,才发现是谦铃在忍笑,而且被察觉後还无惧地朝阿仁投出狡猾的目光。
就这样,主导权又回到谦铃的身上。
原本是为了利用谦铃的害臊而使出爱意,但此刻她却反利用了阿仁的爱意,诱使他亲手断了自己的後路。
哈哈...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呐...
话说,我这样算告白成功吗?
唉,算了,还是正面接下谦铃的攻势要紧。
「因为你...很特别。」
「...我不懂。」
「你的特别之处在於...那颗不忍人之心。」
「......」
「所以我想帮助你,就这样。」
没有余力管对方的感受,阿仁此刻宛如一艘於急流上横冲直撞的船,尽情讲述当时第一次见到谦铃时的情景。
「不希望再有人受难,那眼神是如此地悲伤,就像因为体会过真正的地狱所以不希望其他人再踏进去一样。」
「真正...的地狱?」
「我想,这就是你想当风纪的原因吧。」
「不是...」
「为了不允许悲剧在眼前上演,你努力地想控制一切,深信这样就能弥补些什麽。」
「不是的!」
「那不然你是为了什麽?」
语气十分平稳,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只要是牵扯到心理层面的问题,阿仁就会完全依靠理性以及第三者的角度去解决。
这模样让谦铃感到既陌生又恐惧。
就是阿仁竟然能妄自决定他人的心理状态并还能猜对一半以上这点让谦铃十分恐惧。
因为这意味着别人更了解自己,更能取代身体的支配权。
她已经慌乱到连为何否定都不清楚。
「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什麽意思?」
阿仁此时的口气显得十分轻松,这让谦铃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刚刚才把她逼入险境,现在却又拆掉了搜索圈,坐在原地悠闲地喝着茶。
难道,这也是种威胁吗?
「因为...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这算是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吗?」
「不,我只是作为一名协助者,协助你解决问题并朝幸福之路前进,仅此而已。」
简单扼要地说完,阿仁已没有任何想补充的点。
比起结果,他更在意过程。
如果她最後仍旧逃不过「恶意」的纠缠,中间至少还能进行反思,反思「恶意」那看似容易却又疑点重重的本源。
但相反的,假如只在意对方是否能获得救赎而不顾对方的感受的话,那这次的谘询势必会失败。
「呵...地狱啊...我见识到的也只有一支半节而已。」
「当然,没人敢见识真正的地狱。」
「那麽阿仁,你对地狱又了解多少呢?」
背後传来了自嘲般的笑声,乾渴中塞满了无奈。但阿仁面对这问题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脑中尽是毫无说服力的答案。
「抱歉,我的认知中没有一点取自於亲身经历。」
「...所以讲了也没用?」
「嗯,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你过去到底经历过什麽?」
「那麽...放我下来吧。」
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谦铃虚弱地靠上树干後坐下,此时天空从深黑转成深蓝,淡漠的光粉宛如被吹拂的蒲公英般,渐渐飘至四周。
树林周围不再黑黑一片,阿仁关掉了手电筒,蹲下身并端详女孩的面容。对方虽然一开始不甚情愿,但也渐渐习惯了。
「谦铃。」
「...干嘛?」
阿仁手伸向谦铃的右脸颊,大拇指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然後,身体不自觉抖了起来,且越抖越厉害。
想拿深山的寒冷作为理由搪塞,但此刻遍布全身的,却是源自内心,最真诚的温暖。
接着逐渐的,滴滴温热的泪珠也滑下脸颊,与男人抚摸侧脸的手心交织成了足以化掉所有烦恼的温暖。
好丢脸...
我竟然被这家伙...弄哭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孩子弄哭。
终於,女孩等到了阿仁的回答。
「想哭就哭吧。」
於是...扣下了扳机。
「不...不行的...」
「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
「可是,哭的话...会变脆弱的,会再也爬不起来的。」
「真是...那被你弄哭两次的我岂不就变成史莱姆了?」
「?!」
谦铃惊讶地抬头,映入眼帘地只剩一抹单纯,可爱的笑容。
是感到诧异呢?还是感到愧疚呢?
为甚麽...你非得选择悲伤不可呢?
「但是啊...我从来不後悔喔。」
「......」
「因为...绝对不会脆弱的。」
「......」
「因为...还有理想在等我完成呢。」
最後,彷如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谦铃终於选择解脱,泣不成声。
双臂紧紧抱住男人的腹部,留着鲍伯头的深褐色短发深深埋入了对方的怀里。
虽然有股强烈的情绪正准备发泄,但碍於扞卫男子汉的身份,阿仁也只好吸吸鼻子,装得很勇敢地紧拥心爱的女孩子。
理想...是吗?
原来如此,我还有理想啊......
是啊…我并非孤身一人。
所以就算一时失落也没关系,就算哭的稀巴烂也没关系...
因为只要热情常存,只要别放弃追逐那份尊贵的理想...
我就...绝对不会输。
这是...那家伙教我的。
Load……
这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
谦铃从国一那时候就结交了不少朋友。
她整个人散发着独特的气质,宛如躺在鹅卵石堆中的红宝石般,不管置於何处都会显得如此尊贵。
然而,这只是张由世俗评价拼装成的面具罢了。
谦铃从小就喜欢黏着父母,她怕黑而且也怕鬼,她惧怕人世间所有的不祥。
当然,也包括孤独。
所以为了不被抛下,她尽可能地从对话中探询对方所感兴趣之物,并强迫自己爱上那份嗜好。她总是努力说服自己,讨厌只是一时的,等时间久了培养出兴趣,过去的痛苦回想起来都将变甜蜜。
然而,最後虽然得到了许多朋友,但却背叛了自己。
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需要什麽。
连位憧憬的人物也没有。
但她并不以为意,毕竟日子还算过得去。
直到上了国二的某一天,班上来了名女转学生。
她个性鲜明、独断专行、讲话丝毫不懂得修饰。
想当然尔,她势必会被全班人讨厌。
但是她并不排斥一个人的生活,总是独自坐在位子上看书,偶尔写写作业。
谦铃很快就对转学生感到好奇,并渐渐被对方吸引。
因为至少她是在为自己而活,不像谦铃,只要人不在的地方就会站不住脚。
或许我能从她身上学到东西。抱持着这份盼望,谦铃决定主动找对方攀谈。
然後从那天开始,谦铃与转学生交谈的频率逐渐变高,两人的关系形同姊妹。
终於,谦铃逐渐找到了自我。
她总算能为自己抬头挺胸。
然而,每谈一次,就会有一块碎片脱落。
结果过了几个月後...开始有人察觉到了面具的存在。
只不过包括老师,几乎全班的人都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他们宁可将矛头指向了转学生,认定是她带坏了谦铃。
於是,一连串的霸凌行动发生了。
第一天,手臂瘀青。
第二天,桌面被涂满了涂鸦。
第三天,被人散播了有关参与援交的传言。
第四天,转学生与班上主持霸凌的女生扭打了起来,被对方的家长扬言法院上见。
然後到了第五天,转学生以上医院验伤为由向学校请了假。
这些过程,谦铃都亲眼目睹。
然而,伸出援手的瞬间,脑袋却像是被冻结般停止了思考。
为了主持正义,牺牲掉花了一年才建立起的形象真的值得吗?
不,因为损失最大的绝对是我。
是啊,她早已经习惯孤独了。
所以,就算袖手旁观对她来说也没什麽损失了吧。
谦铃拚了命地说服自己,脑中一直传来「不准回头」的警告。
然而,越是这麽做,插入心脏的罪恶感就越是繁多。
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那个单纯,只要别人快乐就行了的小女孩将不复存在。
是的,那就是她的理想。
就因为品嚐过幸福的味道,就因为知道幸福是如此地得来不易,所以她希望自己能成为散播爱与和平的天使,将那份感动带给周遭所有的人。
而她即将背叛自己的理想,毕竟霸凌这行为本身就是不祥之物。
她明知自己即将被无尽之恶吞噬,但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於是,命运之日到来。
下学期刚开始没多久,转学生办理转学手续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班。
而面对这既定的事实,挽回什麽的对谦铃来说已是痴心妄想。
如果能早一点澄清的话就好了...
如果能以一己之力守护她的话就好了...
脑袋...隐隐作痛。
胸口...渐渐龟裂。
不对,你们不可以这样子。
她虽然我行我素,不知「语意婉转」为何物,但至少她所讲的都是对的,本意至少全是出於善的。
既然你们都无法反驳她,那又凭什麽以一己之意定她的罪!
得知消息的刹那,谦铃坐在位子上茫然地盯着黑板。总觉得失去了什麽,但即使探寻也毫无意义。
如果是卸下面具的她早已放声大哭了吧。
是啊,卸下是卸下了,但谦铃又拾起了另一张面具并将其戴上。
善解人意的谦铃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地,她决定为那群明明正确但却不容同侪接受的人们而战。
究竟是为了替熟如亲姊姊的转学生报仇呢?还是为了成为那群可怜虫们最後的防线呢?
国二时的谦铃已经搞不清楚了。
她唯一知道的,就只剩自己没资格沮丧下去这个事实。
就算含着眼泪,就算满心期望着时光的重来,她也不得拆下。
因为自己就是害转学生离去的共犯之一,而共犯是没资格逃避刑责的。
於是,从那天起,谦铃不再露出微笑,为了偿还自身所犯下的罪,她就这麽戴着新面具...
直到毕业典礼当天,都没有拿下来。
Load……
已是必然的事了,何必沮丧呢?
回过神来,教室的时钟指向了四十分,似乎警卫几分钟前才催促我尽速离开学校。
记忆朦朦胧胧地,要不是手中还握有揉成一团的保鲜膜,肯定会误以为是场梦吧。
不,还是还是用既视感形容来的贴切些,因为感到疲倦,所以大脑无法一一处理接收来的资讯量,进而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虽然对方还是较为严重,但眼下遭遇跟一年前的「她」比起来几乎差不多。
是啊,我变成孤身一人了。
但这次的感受跟过去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是国二时的自己肯定怎麽想也想不通吧。
但这次,不,正确来说是从没收陈杰豪手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隐约察觉到自己注定会失败。
然而,明知道最後会失败,我却仍旧像台坦克一样,辗过许多来得及反悔的时机,朝灭亡之路驶进。
真是...我果然是在自暴自弃吧。
替正义发声什麽的果然只是个藉口,我只不过是想藉由惩治恶人来填补无限的罪恶感罢了。
追根究柢,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是被我的任性害的。
或许,我只是在後悔当时没来得及为她挺身而出吧。
「有点...对不起他呢...」
然而拿自己的尊严作为交换,阿仁竟然替我争取到了最後一份尊严。
拜他所赐,除了桌脚沾了些许喷漆外,其他部分几乎是纯粹的黑桧木色。
只不过,如果是为了卖人情的话,他这如意算盘可就错得离谱了。
很遗憾地,这样只会招来我的仇恨而已。
当然,我知道这机率很低。
毕竟在蠢也要有个限度。
而他相当明白我的底线在哪,所以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可是...为什麽呢?
「?!」
从置物柜搬出了许多课本後,一张拳头大小的笔记纸映入我的眼帘,上头充斥着不甚整齐的文字,即使对方似乎已经尽力了。
我拿起来定睛一看,发现有几行字似曾相识,应该是最近才建立起来的记忆。
终於,我认出来了。
上头所记录的不就是之前阿仁推荐给我的好几本书的书名吗?他竟然把它整理成书单?
为甚麽...呢?
然後不禁翻至背面,上头出现了一行字。
这时宛如当头棒喝般,整颗脑袋瞬间被敲醒。
「
原谅自己,然後重新开始吧。
」
企求时光倒流什麽的已是没意义的事了,因为那不可能发生。
但我却忘了人生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没错,我还能重新开始。
但是,这份罪又该由谁承担呢?
总不能搁着,像件褂在展示区的衣服视而不见啊。
突然,身後传来一阵巨大的踏步声,似乎对学校的地板品质相当有信心。
「喂!同学,你怎麽还没下去!」警卫撑开眯起的双眼,怒吼着。
「诶?啊...我马上!」
算了,反正只要知道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虽然还有很多疑点,虽然还有还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但是,至少他认为我还有救吧。
既然如此,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他所推荐的书中找出答案......
并重新定义自己。
「啊,差点忘了拿。」
背起书包後,我马上冲到置物柜前并拾起笔记纸。
关上了灯与前後门,我踏着轻快的步伐下了楼去。
不过走出大门後,我突然从右侧转角感受到了不和谐的视线。然而正当头朝那转去时,感觉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呃...难道是错觉?
应该...没事吧。
算了,现在还是去图书馆借单子上的书比较要紧。
或许是拜阿仁的书所赐吧,当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个很甜蜜的梦。
我幻化成蝶,陪一只英勇帅气的燕子尽情飞舞。
14.
试胆大会结束後便是礼拜六,作为补眠用再适合不过了。
各自回家睡了一觉後已是中午时分,以商量之名假约会之实,下午一点我跟谦铃相约去离学校最近的咖啡厅以决定之後的方针。
我选定座位後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接着挂在自动门上的铃铛便叮铃叮铃响着,第六感告诉我女主角即将登场。
果不其然,一名留着深褐色短发,穿着白色外套配深蓝色牛仔裤的女性走了进来,不知是害羞还是怎样,她见到我後摆出一脸我欠她钱的表情,搞得好像是我强迫她来一样。
於是谦铃咚地坐在我的对面,可能是力道太强,长椅上的坐垫不停发出咻咻咻的泄气声。
结果声音之大害得谦铃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则是噗噗地窃笑。
虽然很想趁胜追击,但是看在与明天的太阳有约的份上也只好变更策略。
首先从缓解气氛开始。
「喂...我又不是来逼你签离婚同意书的。」
「我...我知道啊。」
「所以放轻松点啦,还是说拿结婚证书比喻比较妥当?」
「为甚麽...你可以这麽从容啊?」
「?!」
为甚麽吗?总不能跟她解释说约女孩子出来不是第一次吧。
虽然在班上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只要有烦恼都会私下跟我商量。
没错,就是所谓的工具人,但我却乐此不疲。
反正我也讨厌她们,所以没必要献上自己的感情。
只要献上书名与知识就好了。
结果,我什麽也没得到,只剩姑且抱持着日行一善的乐观心态。
「呃...因为习惯了吧。」
「习惯什麽?」
「习惯把对方当成无机物来看待了。」
「......」对方听了之後垂下双眼,陷入一阵沉默。
我知道这回答对谦铃来说相当不妥,但是很明显地对方此时正处於亢奋状态,可能是因为被男孩子约对谦铃来说很新鲜吧。
然而还是解开心结要紧,有什麽闲话等解决之後再来谈。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只要接触到谘询领域就会变得理性的自己感到可悲。
於是乎,我向谦铃提出了个解决方案。
虽然我曾经留下「原谅自己,然後重新开始吧。」这样的讯息,但是显然的,重新开始是有很多种办法的。
经过一再地分析与过滤,最适合谦铃的方式终於被我拣选了出来。
「所以你直接向她道歉吧。」
「......」
宛如气温急速骤降般,周围顿时飘荡着雪花形式的凝重气氛。
谦铃双手抱胸,除了对我投射冰冷的目光外不作任何表示。
"假如那麽容易的话我早就做了啊!"
我以为她会这样反击我,但结果却出乎意料。
谦铃闭眼沉思了许久,最後无奈地咳出笑声。
「好失望。」
诶?
虽然很不甘心,但难不成谦铃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呃...我这好歹也是按照常理来喔。」
「是啊,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失望。」
「...小姐你是在找碴吗?」
「总而言之,谢谢你。」
谦铃坦然地莞尔一笑後,我瞬间呆住了,并非为谦铃的可爱的举动吓着,而是感叹自己竟然能理解对方的感受。
是啊,假如有捷径的话我也会选择吧。
吸了口上层堆满奶泡的拿铁後,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当然,光道歉是没用的,因为比起靠这种方式来弥补缺失,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麽办。
我希望谦铃办到的,是与转学生彼此间赤裸裸的交谈。不谈伤感的过去,只要确认彼此目前都过得很好,就是对谦铃最大的救赎。
嗯...所以说...
「电话的话我今早打过去了。」
「喔?」
奇怪的是,对於谦铃已经采取行动一事我竟然不感到惊讶。
倒不如说这就是我所期望的吧。
毕竟答案,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想还清人情债的话,直接找债主确认金额就行了。
最令我担心的,是谦铃以不断地还债来惩治自己、折磨自己,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为一名罪人。
幸好,现在的她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结果呢?」
「本来应该会继续消沉下去吧,不过直到有一天,她在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时,有一个白痴因为没带钱所以...」
「以排忧解闷作为交换,他向你的朋友索取了一杯拿铁?」
「是啊...照她的说法,除了拿铁外什麽都不要呢。」
谦铃瞄了我手边的杯子一眼,然後又继续说:
「据她所述,一开始还以为那家伙能提出许多良善的建议,实则不然。」
「毕竟倾听对方的心声是种美德嘛。」
「是啊,从头到尾,他都只是点点头,什麽话也没说。」
细细品尝刚才端来的柳橙汁後,谦铃接着说:
「可是从他身上,却能清楚感受出那股诚恳与用心。」
「就像我对你的一样?」
「不,有着很大的不同。」
「喔?」
「毕竟,是你先喜欢上我的。」谦铃甜蜜一笑,显得相当满足。
「咳咳咳!!你...你说这种话我很害羞的欸!」
糟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压着打的,是时候该担心主导权的移转问题了。
不过,看在谦铃笑得很可爱的份上,先小让一分吧。
「然後啊,就在最後,那白痴讲了一句话,虽然不是最佳的答案,但至少她能从困扰已久的问题中解脱了。」
「喔?那是什麽呢?」
「人...是无法一个人活着的。」
「......」
果然啊...
虽然我在遇到谦铃前都孤零零的,没人愿意踏进我的心。
但是我并没有像谦铃口中的转学生那样,始终贯彻独行侠的作风。
我还是有找人交谈的,还是有陪他人欢笑的。
只是相较於我,她更能察觉到那份不对劲。
因为胆怯所以获救?并没有。
不管处在哪个时代,最勇敢的人永远是胜利者。
而我们这些懦弱的人就只能苟且偷生地过日子。
没有例外。
所以她知道她需要什麽,而我永远只能知道对方想要什麽。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羡慕她。
「虽然一开始要脱离舒适圈真的很困难,但她真的很努力,而同学也逐渐能体会到她的辛苦,所以现在朋友也渐渐变多了。」
「所以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罗?」
「嗯,她很满意!」
「那你呢?」
「完全不满意。」
「诶?还有什麽不满的?那家伙现在不都...」
结果话说到一半,我将剩下的几个字塞回了胃里。
因为谦铃的面具开始脱落。
过去那无论如何都能坚忍不拔的她已经不复存在了。
面具底下的她,比我想像中软弱,但却又比我想像中的还温柔。
她由衷希望所有身边的人都能幸福,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人落单。
「因为...你还没获得救赎啊...」
而现在,我就是那名落单者。
眼眶润红的谦铃此刻正为我流泪。
我睁大了眼睛,赶紧从桌子中间取出一张卫生纸,递给了谦铃。
放弃了,这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这时,谦铃开口。
「阿仁...你难道...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吗?」
「嗯...没有喔,再说也没什麽好失望不失望的。」
「那为甚麽...你要这麽消极呢?」
嗯...也对呢。
假如不在此说明的话,之前的承诺就永远实现不了了吧。
「唉...等你不想哭的时候我再说吧。」
「咦?那等...等一下!」谦铃不顾形象地大擤鼻涕。
「喂...别紧张啦,又没有限时间。」
尽可能地缓解谦铃的不安,我移动到她的身旁,轻轻地拍着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背。
等回过神来,桌上多出了不少揉过的卫生纸,谦铃则像是泄了气般依偎在我的右肩上。
看准了时机,我咳了几下後开口。
「虽然啊,我看过很多有关心理学的书,从许多案例上能略判定对方那一刻再想什麽,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资讯亦是把双面刃。」
「...什麽意思?」
「我可以利用它们来指出对方的毛病,但更多时候,我喜欢利用获得的知识来嘲笑别人。」
「?!」
谦铃抽动了一下,想来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善良的笨蛋吧。
「我开始看不起他人的成功,因为有的是碍於家境所以逼不得已,有的是为了守住自己的面子所以逼不得已,甚至还有些是为了向父母交代所以逼不得已......」
「你不能这麽极端...」
「但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能为自己而战的已经很少了吧?」
「......」
谦铃痛苦地抿着唇,或许是想到过去的自己。
我到底是抱持着什麽样的想法说出这些话的呢?
是轻蔑吗?还是认清了事实呢?
突然,谦铃抬头,以不认输般的口吻答应。
「不过还是有成功的例子吧?」
「那些都是旧世代了,只能适用於过去。」
「但是,就算前途再坎坷,也不能成为你退缩的理由吧。」
「?!」
我看向谦铃那坚定的双眸,像是在为我打气般,她握紧了我的手。
於是,我不禁笑出来,不是因为谦铃有趣的行为,而是在嘲笑自己的愚昧。
是啊,你说的对。
「哈哈,或许我就是因为抱持着悲观的看法,装的自己好像很高贵一样,所以最後才什麽也没留下吧。」
因为人并不是神,所以没可能是万能的。
因此一昧地批评对方人格上的缺陷,只要你想,批评将会永无终焉之日。
我要做的,并不是逃避路上的荆棘,人生的试炼。
而是连同自己过去所有的缺陷一并接受,为了自身的理想努力不懈地的前进。
唉…果然人生这种东西还是要想的简单一点、乐观一点才比较有趣啊……
「但是...我并不想要这样子。」
「嗯...因为真的很难受。」
「所以...谦铃。」
「?」
握紧了那冷冰冰的玉手,我对身边的女孩露出苦笑。
「在我学会勤奋以前,你能帮我吗?」
以为会有所犹豫的,但对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并想好了答案。
谦铃朝我的方向伸出手,只露出了小拇指。
「那当然,还你人情的大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
虽然这理由听了教我很不爽,但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就会变得老实些了吧。
因此为了不辜负她对我的期待,我也只好欣然答应罗。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於是乎,我也伸出了右手,与谦铃的小拇指交织在一起,定下了坚如磐石的约定。
呼...心中的乌云终於稀疏一点了啊。
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放晴呢。
连同谦铃的份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