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娃儿咿呀咿呀地在地上往前爬,然後一步一步向前,逐渐迈开,奔跑。时间过去了、景色过去了、人物过去了、似曾相似的我也过去了,在转眼间,理所当然地徒留下回忆。我想一切都很自然地如此发生,不需要多想,也不需要疑惑,安稳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田埂边,阵阵花草的味道浮在空气中,迎着风。突然天空一片乌云飘来,刮起风,吹起沙,落下一滴滴的雨丝,原来,雨滴落在身上的感觉是如此地寒冷。我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如我想像中这样平顺地运转。
很舒服的春天,很热情的夏天。我的窗户从不会拉上窗帘,我喜欢阳光照进来的明亮,光线将我的空间无限扩大,早上起床时,我喜欢到阳台上望一望,看见深蓝色的天空、耀眼的阳光,心情就跟着开朗起来。很棒的高一下学期,接着就是自由的暑假了!
但是那天,高一才刚要结束,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我要搬去台北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一开始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怎麽可能会去台北?她应该和我一起毕业、一起考大学、一起跑步才对。我根本不愿意相信她说的话,我一直对她说:「你骗人!」直到她对我发脾气,对我大吼,我才了解,原来,是真的。
晚上,我们通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她打给我的。第二次,是在睡前我打给她的。
「小孟。」我轻轻地对她说。
「嗯。」她有气无力地回应我。
「听说北部人会瞧不起南部人。」
「嗯。」
「听说北部的空气很糟糕。」
「嗯。」
「听说北部的天空没那麽蓝。」
「嗯。」
「听说北部的操场很小。」
「嗯。」
「我怕你的气喘会发作。」
「嗯。」
「你要记得去看医生。」
「嗯,我会记得的。」
我和她之间沉默一会儿,我真的很想再听听她的声音,於是我开始瞎扯:「小孟……」
「嗯。」
「听说总统府闹鬼。」
「嗯。」
「所以你不要接近总统府。」
「嗯。」
「要常回来这里,趋吉避凶。」
我听到她突然笑了一下,「瞎扯。」她如同往常一样无奈地笑着对我说。
「我是说真的!」这次我很认真地跟她说:「是真的!」。接着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对她吼着:「你去到那边,不管发生什麽事,一定都要跟我说!」我怕她会忘记,於是我再一次大声地叮咛她:「『全部』,全部都要跟我说!」
夜里,我只听到话筒里一阵寂静,参杂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雨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像风吹过洞穴的声音。
「为什麽一定要跟你说?你又不是我的谁?」她的声音好像感冒一样,很沉重,很无力。
「因为你是胆小鬼。」我说。
「我才不是,你才是!」她还是一样爱逞强。
「没关系,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了!」我不管她到底想怎麽样,反正在我眼中她就是一个胆小鬼。
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她和我一样拿着电话,一直靠在耳边,我听到她的呼吸声,像水流,像沙漏,像颤抖的一只猫,像一丝飘荡在空中我无法察觉到的透明棉絮。
过了很久,她对我说:「你要帮我照顾熊,他和我姐会一起留在台中。」
「好!」我毅然决然地答应她。
然後,我隔着话筒悄悄地问她,带着一点不确定:「我们还会再见面吧!」。在那个没有手机的时代,我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断了消息。
「你觉得呢!」她说。
和她通完电话後,我突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望着天花板,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像漩涡般顺时针方向转呀转着,模糊掉眼前的色彩,乱成一片。我曾经拥有过她吗?或许我根本从来没有拥有过她。这麽说来她对我的生活应该不具影响,她不过就是一个朋友,就跟猴崽一样。但不知道为什麽,我又开始想打电话给她,跟她说说话。
隔天早上一张开眼睛,是梦吗?我这样问自己。在学校第一节下课的钟声一响起,我马上冲到小孟的教室门口外面,四处搜寻小孟的影子,但是小孟坐的椅子很安静地靠在书桌上,静悄悄地在那个地方,失去了灵魂,动也不动。
在高一下学期期末考前的两个星期,我开始想她,也开始,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