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磨石子地上听着雨声,半拉半开的灰蓝窗帘没有把太多光线放入房间,我的右脸还在隐隐作痛,忽然想起早上起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不过现在什麽东西下肚大概都只会让我反胃。
电子表发光的萤幕显示下午一点二十四分,姊姊应该已经要不耐烦地打电话来吧?除非是崧磊学长先打电话过去,学长会直接跟她取消今天的约会吗?还是他会想当面跟姊姊说清楚呢?假使这样的话,等到姊姊有空想起我,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吧?
如果崧磊学长把我误导他的想法都跟姊姊说了,接下来我势必会被质问,我已经决定要抵死装傻,然後就看姊姊要相信谁的说词了!我其实并不算担心,毕竟姊姊的提款卡、房间钥匙都还在我的手中,就连压岁钱都没有在她自己身上,我相信她到最後仍然必须仰赖我,因为她已经只有这个生存方式。
然而我无法抑止地想像着姊姊的表情,我想像她因为震惊微开的可可紫色双唇,想像泪水自她没有曲折的脸庞默默滑落,想像她皱紧双眼痛哭失声,想像她在声嘶力竭时泛红的双颊,想像她终於停下啜泣时颤抖的呼吸。
我终於第一次收回属於姊姊的东西,是她的初恋。
两点整,我听见脚步声停在门口,钥匙铿啷作响,然後是门把的转动,姊姊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全身湿透了,应该要膨松的卷发黏在两颊,还不断滴落看不出是否混杂泪水的雨珠,雨珠在黑大衣的银直纹间凝结作一颗颗莹亮,敞襟内的雪纺纱衬衫却透得狼狈,紮进千鸟纹灰绒短裤的衣摆还透出水痕,只有苔青色透肤丝袜和黑皮短靴看起来一如出门前的样子。
「嘿,你怎麽在这里?」她的声音似还蒙着雨丝,质本清亮,却在尾音哑去。
「等你啊!」我望着她脱去短靴,一路往房间中滴下水痕,湿漉漉的大衣被丢在冰箱前。
「我们不是约在这里吧?」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快,一个正红亮面包装的扁盒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矮桌上,我认出金色缎带上面印的商标属於知名的日本巧克力品牌。
「这是?」我发出疑问,虽然能理解这是特意为了情人节约会所准备,却没办法送给崧磊学长的巧克力,我不明白的是,姊姊为什麽没有用我准备的材料手作巧克力?
我和弯腰的她四目相对,她停下动作,露出一个连眼睛也眯起来的笑容:「我没有男朋友了。」
有那麽一个刹那,我大概是被这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分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要有所回应:「是吗?什麽时候分手的?」
姊姊很慢很慢地拉下吸饱水的绒布短裤,然後从裤头缓缓卷下透肤丝袜,渐次露出由薄黄自深褐的腿,一边悠晃晃地说:「二十分钟前,我在拉面店前面等不到你的时候,突然接到电话,他说再也没办法见我了,所以分手吧!」
我听着独属於姊姊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转述这样坚决而近冷酷的话,在心中转换成房崧磊充满惊叹号的咏叹调,因为他无法面对想像中跟亲生弟弟在一起的女人,所以连姊姊的最後一面都没有见,就这麽以一通电话逃走了。
姊姊已经把雪纺纱衬衫的最後一粒扣子解开,我从衣柜里拿出浴巾丢给她,她用力搓了依然在流水的头发,然後把浴巾披在脖子上,脱下衬衫。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不能再见你的理由?」可能是明知故问,但一方面我需要维持自己局外的假象,一方面我也想听到姊姊的答案。
「我想,我知道吧?」
我的心跳在不成疑问的问号上拐了一下,抬头看几乎赤裸的姊姊站在她的衣物中,姊姊的视线没有给我回应,不明所思地望着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板上。
一吸──一吐──一吸──我看着姊姊内裤松紧带上方规律地运动,没有人讲话。
终究,我还是沉不住气,先开口问:「姊姊,那个人──你的男……前男友,他没有告诉你分手的原因?」
姊姊看起来愣着,无法辨识耳朵是不是还开放中,然後很突兀地,她点了头。
我把安心藏在很长、很细的叹息中。
「我先去洗澡。」姊姊说,然後开始移动她光溜溜的脚趾头,浴室塑胶门「嘎──」地拉开,她在没入门内前探出头,瞅住还坐在矮桌边的我。
「冰箱里有你的巧克力,自己拿出来吃吧!」
「砰──」一声後,姊姊把自己关进独立的白色空间,没多久便听到水声。
我起身舒展坐麻的小腿,然後把姊姊丢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捡进洗衣篮,等等就要拿去洗,免得丢着发臭,地上几滩水也要处理一下。
整理好後,水声已经停了,我想到姊姊刚刚说的巧克力,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想起来似乎也有那麽一点炫耀的价值?不过想当然耳,应该是在买巧克力给崧磊学长的时候,顺道多买的吧?这样想起来,说不定等下连原本专为男朋友准备的高级巧克力都可以分到一点呢!
打开小冰箱,很轻易就找到绿色包装的小盒子,这次没有缎带也没有商标,多半是在情人节巧克力专区随便挑的杂牌巧克力吧?亏她还拿了很像路边文具店买的包装纸包好,但是连同包装纸冰起来,真不知道该说她些什麽?
我把盒子拿出来,发现下面黏着一个连锁文具店的纸袋,里面好像放了不少大小不一的东西,还有不容小觑的厚度,也不像是卡片,虽然不知道跟姊姊给我的巧克力有没有关联,反正我也没在意过看姊姊的任何书信、笔记,便直接把纸袋里的东西在矮桌上倒出来。
一罐面苏丽达姆滚落桌缘,狠狠砸在我的脚上,我把扁平的金属小盒捡回桌面,完全摸不着这东西为什麽要冰?
桌上还躺着一叠纸,最上面是几张电脑输出的照片,看起来都是欧洲都市的风景,感觉有点眼熟,但说不上来哪里看过,有监於我从来没踏出过亚洲,应该又是来自哪个姊姊收藏的摄影部落格吧?
接下来是一张皱巴巴的点菜单,我认出是站前那摊姊姊很喜欢的肉粽,那边哪时候有外送服务了?况且这还是用过的点菜单,上面只划了一颗肉粽,对姊姊来说恐怕也吃不太饱,她平时一定会加点贡丸汤。
菜单後面黏着一张商品标签,品名是白吐司,看起来是来自便利商店,保存期限是到今年一月初,也就是说这条土司是一个多月前买的,我不能理解保留这张标签的理由,只能姑且认为它是不小心黏到菜单上。
最後是一张货真价实、冲洗出来的照片,照的是某条细巷的景色,画面很模糊,整体是歪的,而且是毫无艺术性的歪斜,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构图十分拙劣,完全不像是出自姊姊的手笔,照片上没有拍摄日期,巷子里只有把路变得更窄的机车,还有一支凸面反光镜,我再仔细看了镜子里的东西,才明白照片拍的是两个在机车旁缠绵的熟悉人影,於是在记忆中确定了拍摄日期。
不过就连镜子里的姊姊和崧磊学长也被切了下半截,实在不能说拍摄效果成功,在镜子中间的反而是……我皱起眉头,那个侧倚电线杆的黑色人影,虽然我当时站的角度正好能用电线杆挡住姊姊和学长的视线,但凸面镜的反射正好避开那个死角,把我清清楚楚映照在镜子上。
姊姊看到我了吗?她是因为看到我,才拍了这张照片吗?那天的约会至今差不多也过了半个月,她没跟我提过一个字,还是说她虽然看到了我,却只当我是路过遇见熟人,才停下来偷偷关注?
实在觉得不舒服,我再度感到反胃,浴室里的水声不知何时又已经开始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吃下姊姊的情人节巧克力,但还是把包装纸拆开。
拆开之後只有朴素的白纸盒,连张成分表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连同标价被刻意撕掉了?我掀开盒盖,从看见到理解迟了零点六秒,然後我的心完全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盒子里仅仅有四颗巧克力,没有造型或装饰,单单纯纯盛在锡箔巧克力模里,模纸的花样是粉桃色的底,上面画有白线勾出的心形,充分表现出可爱但又不至於太难为情,我会如此赞赏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个花样我挑了二十分钟。
房间里寂静无声,雨不知何时停了,浴室里的水声也是。我危襟正坐在姊姊房间的矮桌前,看着桌上的手工巧克力,屏住将随心跳脱缰的气息,等待浴室的开门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