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渔捞业发达的冰岛,早晨是雷克雅未克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段。
海风卷起潮湿水气鼓动往来航船扬起的白帆,街坊市集的小贩热情吆喝,在铁锅里翻煎香喷喷的鲂鱼片,炭火烧烤的鲜美生蚝已经刷上柠檬酱,配着啤酒一起下肚刚刚好。
然而与朝气蓬勃的景况相反,凛冬独自瑟缩在广场边的长椅,盯着钟塔指针的目光涣散,神情死灰而懊悔。
这个时间,他们已经出发任务了吧......她垂下眼帘,却没有丝毫要赶过去的意思。
事实上凛冬已经在这儿待上一整夜了,没穿团服也没带格雷姆,「吃饱了」的她妖力恢复到最颠峰,能够彻底幻化成相貌大相径庭的路人,除非幻惑解除,否则谁也无法找到她。
没错,谁也无法......她木然的呆坐,眸光凝固如镜面。
阴影之中,似曾相识的噩梦纠缠如鬼魅,彰显一切她所畏惧及缺憾,带着渗入骨髓般的森冷,不断低语、侵蚀......
《玄中记》曰:「狐也,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
妖狐本质魅祟及采捕,天生娇媚惑人,拥有蚀骨的妖娆。就算她只是个人魂拼装的冒牌货,这副躯壳仍盲目遵从Master恶意仿真的剧本,冀求与异性燕好,并夺取精血阳气吞噬之。
失控袭击拉比当下,他的唇,他的舌,他火烫的呼吸与体温,甘甜馥郁的生之气息滑过喉管,彷佛野火燎原,让她过度压抑而扭曲的本能疯狂沸腾。
这样近的危险距离,她的牙随时可以洞穿拉比咽喉。
当视野染上猩红,凛冬带着荒芜的狂喜,等不及撕开柔软血肉,恣意吞噬、填补体内永无宁日的空虚与烧灼──但她不顾一切硬生生踩了煞车,几乎迸裂灵魂。
不对......他是,我的搭档。
在清醒与疯狂的间隙,凛冬模模糊糊忆起青年明亮如火的身影,粲然而笑,露出两粒欠揍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话唠又闹腾、老爱找藉口赖着她不走,看似张扬不羁,却比谁要都温柔待她的搭档啊──
冰冷的泪蜿蜒,凛冬以一种惊人的狠辣自损气海,终止反噬、唤回理智,残忍扼杀所有软弱与屈服,让体内的妖发出灵魂也生疼的高亢哀鸣,才终於不甘的缄默。
不会有人明白这背後的意义。
自损气海等同亲手种下一个永无痊癒的病根,彷佛裂了缝隙的盛水琉璃盏,不断漏逸剩余的时间与生命......一旦乾涸,便是死亡。
但是为了他,凛冬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为了她那深谙彼此性格,无须言语即可领会的搭档;为了同样深埋内心、虚伪覆面的生存着,所以格外与她感同身受的知己之人。
为了这晦暗世界里唯一的同类,那份了然也不说破的体贴,让她能放松下来,不必时刻紧绷提防,她罕有的、得以自在歇息的见方之地。
所以为了他,只要是为了他,为了拉比──就在这瞬间,凛冬才猛然惊觉,红发青年的存在早已横跨虚幻,进入「真实」的范畴。
这就是压倒骆驼最後一根稻草,让她崩溃的弃甲而逃的原因。
她不该察觉到拉比的特殊性。凛冬凄惶的闭上眼。
一旦「承认」这些虚构,她迟迟不愿细想、也不堪细想的事实就会浮出水面,她将无法冷眼旁观生死,做不到无动於衷。
这就是为什麽她一直对拉比冷漠以待、严厉划界的缘故。不过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从今以後,他的名字将不再纯粹,拉比会成为她的弱点、她的死穴,Master展露恶意的最佳目标。
熟悉的苦痛猛然扑上,沙沙地纠缠紧缚,让凛冬几乎窒息。
三世轮回的惩罚还不够多吗?侠客和千死亡得来的教训还不够痛吗?
你为什麽,又要重蹈覆辙?
她终究是怯懦的人类。
恢复原生记忆的她,柔软丰沛的本质恰恰与猎人世界磨淬出的阴戾血腥相反,像是两个对立却被迫并存的人格,而她一直将其中一个压抑得很好,展现昔日的倨傲及凛冽,连自己也骗过。
尽管理智上恪守界线,她却无意识地寻求情感依托──书人继承者给了她微薄的、称不上爱情甚至连友情也不是的归属感,一点点温暖的星火,让她能够在廉价电视剧般粗糙的日常中,百无聊赖地生活下去。
凛冬并没有察觉,或是潜意识拒绝察觉,直到今日意外爆发,炸个她措手不及。
聪明的、狡狯的Master,把她扔到毋须搏命就能存活的世界,一个简单却有效的陷阱,引出她深深埋藏的软弱与渴慕。
......而我也随便就上钩。凛冬自嘲的想。她颓下肩膀,感觉疲惫沁骨。
心理学的需求金字塔论点非常正确,人类是群居生物,一旦满足生存、安全等低层次需求,就会开始寻求更高层次的认同与归属,建立各种关系以平息内心孤寂。
这是本能,天性,甜蜜的毒瘾与诱惑,如同飞蛾扑火,谁也抵挡不了。
而她不过是个际遇悲惨的普通女子,身处不该存在却存在的异界,孑然一身。
凛冬彷佛听见梦魔女孩银铃似的笑声,带着天真的残忍,谱写一篇又一篇通往绝望的剧本,给她选择,看她挣扎,欣赏她的窘困与悲怆,就像小孩拔掉自己娃娃的头颅与四肢一样愉悦。
她知道拉比只是个楔子,用来铺陈Master期盼已久的悲剧。
作为一个掌中玩物、身不由己的箱庭囚徒,这世界所有人事物的结局终将成为镜花水月──若非生离,定当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