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却做起梦来,听说人死的时候一生的回忆会像跑马一样在脑海里跑过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期将近,最近常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滢滢,过来。』
我瞧瞧自己身上,细花绳束腰绸布长裙,单髻挽过头来梳成一条松散的辫子,上头还簪着一朵月季花。
这是我未嫁楚瑜之前,经常做的打扮。
『楚瑜!』我拔足狂奔,飞扑入他的怀里,满足的叹口气。
每到夏天花锦城附近就会开满花葵黄,宛如满地的鹅绒毯,嫩黄饱满的花瓣随风摇曳,无数诗人为此山丘歌颂命名,因为名字太多了没有人搞得清楚,花锦城国君脑筋动得快,在山丘旁立了一个无字碑,让大家各展所长,每年仍有大批文人来到此地议论纷纷,说是只有自己名称取的最好。
这些文人也带来大量观光收入,谁说搞文艺不能赚钱,端看脑筋动得快不快。据说这无字碑的提议就是楚瑜提出,光看这点就知道我经商本事还真不如他。
『滢滢。』
『嗯?』
『在想什麽?』
『今年开了好多花葵黄,这些嫩叶拔起来水煮後沾奶白甜酱最好吃了。』
楚瑜笑的胸膛都在震动。
『全天下也只有你,看到这幕美景还能满脑子想着吃的,看来成亲之後我要记得随时喂饱你,省得你把主意打到这些花葵黄上,要是一夜被人拔得光秃秃,我还得找自己的妻子兴师问罪。』
我不管他调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楚瑜。』
『嗯?』
『我好想你。』
他沉默的搂紧,大掌拍在我的背上。
『我也是,滢滢。』
『我都有听你的话。』
『我知道。』
『我有好好教导儿子们,我有扛着楚家,我照你的话守护这个家。』因为把脸埋在布料里,声音都模糊不清。
『这些,我都知道。』
『我是来见你的,你不要欺骗我的感情。』
楚瑜不语,风吹过花葵黄的山丘,无数的嫩黄花瓣飞扬起来,灼灼满天,是一场最美的七月雪。
『滢滢,你看。』
我很快的看了一眼,又把头埋回楚瑜的臂弯。
『很漂亮。』
『你根本没有仔细看。』
『我看你就够了。』
『傻瓜,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那才不是。』别以为我笨,我心里可明白。蓦地下巴被人握住,迫不得已抬头起来,望入楚瑜的眼中。
『你不懂我的话,滢滢,我从一开始就在,从来都没有离开。只是你一直望着过去,所以看不见我。』
这是某种谜语吗?
『人家听不懂啦!你知道我很笨,太难的事情我不懂。』我拒绝思考,又要把头埋回去,却被他推出来。
『滢滢,你不要哭。』
我有哭吗?我才没哭,可是往脸上一摸,却很湿润,我不禁歪头怀疑这是谁把水泼到我脸上来。
『不管什麽事情,你知道我,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天下人都说我是聪明人,不可一世的聪明,但我不过是时时刻刻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这句话,楚瑜告诉我好多次,人的聪明,不在智慧,不在知识的多寡,而是在於他清不清楚自己每一刻在做的事情,然後在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从来不後悔。
『你不要替我哭,我希望你笑着活下去。』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啦!』我摀住耳朵,觉得今天楚瑜很讨厌,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而山丘上的花却越来越多,把楚瑜的身影团团包覆,他最後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清。
『滢滢,我若……你便……』
只记得流着泪从梦中惊醒,窗外好安静,一轮明月弯弯照下,果然是时已入冬,不然怎麽让人觉得这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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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沉着一张脸围在桌边,茶冷了却没人想去动一口。
这里是市集之地,来去的人多,真正的居民却少,只要一天半就能问完所有的居民,但却没办法一一盘查来往的商旅,小风好像消失在风中一样,杳无音讯,我坐在楚瑜身边,看着茶杯内不住滚动的那颗青橄榄,就是没有捞出来吃的意思。
等了许久却没有消息,显然这并不是一桩单纯的绑架案。
「既然我们已经把这附近全部问遍还毫无消息,这里又是商旅往来途经之地,那麽很有可能楚风已经被人带离此地。」楚瑜擎起茶杯,送到唇边却没喝下去。
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想法,但这是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这里是商旅往来之地,当然也不少龙蛇混杂,在这里有人失踪是家常便饭,人口贩子也在这里出入,依照楚风的美貌,是很有可能被相中。
「如果楚风被人口贩子绑走了还好些。」我耸耸肩,手指伸入茶中捞出那颗橄榄。
「人口贩子通常都懂得看货色的好坏来分等级,小风这种外貌和谈吐一定会被卖到最上流的层级去,要在这邻近诸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楚风的身分,谁敢对他造次?」
这孩子就是特别会危言耸听,一句亡国的预言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楚明看看我,神情隐隐有些暗潮汹涌。
这件事情,是楚家公开而不能言的秘密。
「大家何必这麽严肃,我是不介意拿出来谈的。」我老太太耸耸肩,杯中的茶被橄榄染色,变成有些混浊的青绿。
「对於人口贩子,这个家中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是了,当年楚瑜丧生,我想我当时是发疯了,不管众人的阻止,我径直动身前往楚瑜丧生的悬崖,仓皇焦急之下,没谨记楚瑜的殷殷嘱咐,面纱片刻不离身,走不到半路就被人劫走。
那些人口贩子惊叹不已,说我是奇货可居。
他们说这样好的货色不能毁掉,又怕我跑了,於是拿毒喂我,日复一日,天天泡在冷汤里面三个时辰,用不着七日我就手脚无力,寒毒入心,只能依靠着他的喂食的药物气息奄奄的活着。
听说有些权贵人士特别喜欢这样子的货物,我倒在地上听着,楚瑜也算是权贵人士,他不知道会不会喜欢我这个样子?如果就这样死了到九泉底下去见他,也不是坏事情。
这件事情震动大荣国内部,可能那些人口贩子也没想到,凤仙太后对我呵护备至,又因为楚家的敏感身分,秘密出动大批的军队四下搜寻,最後却是被楚海给找到,海帮隐於暗处,在黑市流通的消息自然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被救出一个月以後我终於睁开眼睛,楚瑜的衣冠塚已经立在家中,楚翊扯着鬼医莫名,死活不让他走。
楚海在我面前跪下对我发誓,说只要有他的一日,海帮绝对不允许这些人口贩子猖獗国内。
「娘!」楚翊喊起来,却被我伸手制止。
「娘知道你们很努力,但此地偏远,王军跟海帮的力量有所不达,即使人口贩子出没在这里也不是你们的过错。」
「如果人口贩子能看上我一次,说不定还能看上第二次,假使楚风是被人口贩子给劫走,那麽我能做为诱饵把他们引出来,说不定能找到楚风的下落。」我平心静气的说着,把那枚橄榄拈进嘴里去。
桌上又是一片沉默,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爹你如何看这件事情?」楚明忽然话锋一转,看向楚瑜。
楚瑜慢条斯理的回望一眼,把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我很快的瞥他一眼,正好看见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的手势。
「我觉得这件事情,未必是人口贩子所做,听那仆人所说,对方很明显是冲着楚风来的,不像是乱枪打鸟,而且能够事先得知楚风要去的地点而先行埋伏,这一点也有古怪。」
「爹说的没错。」楚军颔首。
「这件事情娘根本没有必要担心,这几年来大哥和三弟在国内大肆扫荡,人口贩子虽说不至於完全消灭,但行为绝对不敢如此正大光明,既不选风弟一个人落单,甚至也没有伤人之意,如果真有心要隐藏身分,应该把所有目击者都给灭口才是。」
「就我看来,这是诱敌之计,这人深知我们的身分和动向,目的是要我们追着风弟的线索到某个地方。」
楚军说着,眼神锐利一瞥,明明是客栈桌面,却有种沙场无情的味道。
「楚军说的没错。」楚瑜点点头,罕见的出声赞同。
「那爹现在有什麽想法,既然爹曾经在北苍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过去又曾经来过此处,对这附近应该比我们更熟悉。」楚明问着,我看看他们俩,好像镜子在跟自己对话一样。
楚瑜点点头,沉吟半晌。
「从对方逃逸的方向看来,那片树林的北方正好是北苍国的方向,那附近肯定有捷径可通往北苍国,比起我们还要走上四天才能到达的关卡,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带着楚风潜逃入。」
「爹的意思是?」
「我们必须要追上去才行。」
「如果照原本计画走关口入关,那麽会赶不上这些人。」一直沉默的楚殷也加入话题,表情凝肃,进入关外之後他似乎想要改变形象,最近走颓废海盗风,老太太我比较喜欢整洁乾净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什麽路上尖叫的少女反而变多了。
「看来我们必须追着他们也往原路而去,论追踪的话,二哥是高手,我们没有理由找不到,娘,别老含着那颗橄榄,不想吃就别吃,我知道你没吞。」楚翊虽然一边讨论还能一心二用,我老太太只好又把含半天的橄榄又吐回杯子里。
「但如果不照关卡文件正式入关,我们就是非法入侵北苍国,北苍国国君若是要追究起来,可能会引发两国的问题。」楚明果然是丞相,思虑周全,对於法律条文特别敏感,要有这条件和敏感度才能知法玩法。
「我们救到楚风之後再循原路退出,补办关卡文件,假使动作够快,拦截到他们,我们在北苍国真正停留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两天,北苍国没有道理那麽快发现。」
「我赞成楚瑜的意见。」只要能救到楚风的话,什麽都好。
「现在对我们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楚风可能正离我们越来越远,既然确定对方会逃逸的方向,就算有可能是陷阱我们也必须追上去。」我站起身,浑身热血沸腾。
「为娘绝对不允许有人抢走夏天专用凉扇!」
「……娘,风弟对你的意义只有凉扇吗?」
「当然不止啦!还有冰凉酸梅汤的好帮手,太热的时候降低室温的好儿子,跟这儿子在一起,喝热水都能变温水,温水都能变冷水,冷水还能变冰水。」
楚翊喷笑一声,又旋即忍住,显然觉得这行为不太适合。
「那麽就照爹的提议,我们往风弟最後消失的树林追过去,此事拖延不得,我们今天晚上就动身,夜晚人少,潜入北苍国也容易。」
楚明以户主之姿发出命令,拍板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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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妈连载倒数一天,有种淡淡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