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姑娘……不成的,主子他还是……」
看见香桃将那盘由她精心烹煮的养生餐食,原封不动的送回时,琬榆已然知晓那男人给了个什麽答案。
「是麽?」琬榆霍地站起身子,娇颜上净是凝肃,「香桃,这是第几餐了?」没想到棠春这闷酒一喝,竟是喝出了个大祸呀。
棠春那个醉鬼躺在床上嚷嚷了整天,直到今日才醒转,自然不能从那儿问出些什麽;而香桃这ㄚ头恁地迟钝,头一餐还吃得津津有味,直到昨儿个晚淙允又不进餐食,这才感到有些不对。
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还不甚清楚,但经过香桃叙述,酒窖里的那坛惠泉老酒被喝去大半之後,东拼西凑,事情的全貌也早已给琬榆猜着七、八成。
怕是棠春酒後吐真言,把采芙的事儿,直截了当的告诉了淙允吧?
「应该是第四餐了。」就连今儿个早膳亦是未动。香桃急的头发都快白了,只差没跪下来苦苦哀求淙允动个几口,「榆姑娘……只是喝个酒,有可能饱到现在都不想吃饭嘛?」
「傻ㄚ头,酒只能闯祸,可不能做饭吃。要真这麽好用,天底下的人全酿酒去。」琬榆撇了撇唇,看着漆盘上那几块榆钱糕,「棠春呢?」是他出的纰漏,朋友也是他的,他总该去关心关心吧?
「公子过去了,我出来的时候才看见他;不知道他跟主子谈得如何。」
「把东西带着。」琬榆朝香桃勾了勾指,「上那孙淙允的地盘去。」她走在前头,香桃见状,亦是不敢怠慢的跟了上去。
「榆姑娘……去主子那儿,要做些什麽?」香桃缩了缩颈子,不是她要说,现下榆姑娘的脸色,可真好看不到哪儿去呢。
她没回头,只是低吐了两个字。
「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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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春甫一进门,淙允没头没脑的,迎面劈来一句问话,「棠春,我与你遭遇一般;你之於心荷姑娘,亦如我之於采芙姑娘……是也不是?」
「淙允兄……」棠春皱着一张脸,面对淙允的问话,竟是不知该如何答起才好。「这要我怎麽跟你说呢?」
淙允惨然一笑,「你别说,让我说吧。采芙姑娘已有了心上人……你昨儿个跟我提的,难道忘了?」
棠春急的汗如雨下,暗自叫苦;他怎麽会大意至此?若他先前得知采芙心有所属,并且找个机会同淙允说开,好生宽慰一番,事情也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
淙允昨儿个听见棠春那些话之後,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扶棠春到了床榻上睡下,才拖着失魂落魄的身子,回到自己厢房来。
这滋味……不好受啊。采芙姑娘应早在与他共餐那回,便已知他爱慕之意。这些日子来,他还望着那醉芙蓉一吐情衷,甚至替它撑伞……原来人家全然不将他放在心上呵。而他竟痴傻的直到昨儿个,才从棠春的醉语里听见。
只能怪自己一厢情愿啊……淙允大叹,这情字早已令己深陷,说要一时半刻看开,谈何容易啊?劝自己早日将那美丽倩影忘却了,了却一桩心事;但那花容月貌却如影随形,无时无刻映入脑海,令他无法轻易宽心。
淙允扯唇,「问君能有几多愁……」既不是丧国之臣,也非亡国之君。心底虽无後主春花秋月的往事,但现下的他,有的仅是满腹情愁,如江水绵长,滚滚东流了……
「是我……是我伤了淙允兄,我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棠春走近桌案,脸上满是懊悔;自己苦追着心荷妹子,那种感受自己尝便罢,可他在那醉语中,竟是拿自己处境与淙允相比;淙允一片痴心,那事实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却是伤着了他。
「无妨、无妨的。」淙允拍了拍棠春,「你也别替我太过担忧……过几日便罢,没事儿的。」
「淙允兄,既然如此,那午膳,也该多少用些吧?」棠春可没忘,方才正欲走进厢房时,香桃手上的餐食,可是未动半分啊。
「昨儿个你那坛惠泉老酒,果真逸品也。我饮了几杯,仍是苦醉,不觉得饿了……」淙允欲起身走动,但那身子骗不了人;几餐未进食,只靠着清露、茶水,怎能维持气力呢?
棠春见他步伐不稳,赶忙来扶,「淙允兄,别再自欺欺人了,还是用点吧?」
「我不饿……」淙允这厢才开口,门外那厢却突如其来的,有了动静。
「孙淙允,我看你还是诚实些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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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琬榆气焰正炽,还未进入厢房,先听见了那句「不饿」,令她整张娇容更加凝肃,只见她推开房门,那双秀丽眸子此刻正瞪着淙允,彷佛欲将他身子瞪出两个孔洞来。
香桃个头娇小,追琬榆追得恁地辛苦,不仅要跑起来,还得注意不使漆盘上的东西洒出来,因此慢了点才到。
「把东西搁着。」琬榆扬了扬那秀美下颚;香桃看着房里两个被吓着的男人,轻咬朱唇,悄悄的把餐食放在桌案。
「榆姑娘,你这是……」淙允虽看出眼前的姑娘有些火气,但却不知琬榆这气从何而来。
「我就是来此处阻止哪个傻子饿死在咱们家的。」琬榆开口毫不客气,就是冷嘲热讽。
琬榆定定的看着他,「孙公子,你行行好。咱们家的医术虽巧,却无通天本领,无法解救一个心死之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话虽是没错。且须知感情这事儿总得相看两不厌;芙妹心里头有人这事早已成定局,就算你如何神伤愁苦亦是无用。
「还有你,棠春,你们这两个知己简直一个样。」琬榆眼神往一旁的棠春移过去;接到那双冷冽清眸,饶是仍然酷热的七月天,棠春仍明显的感受到一阵朔风袭来。
两个人一样看不开。谁说烈女一定怕缠郎?琬榆真差些给这两人打败,只能翻翻白眼以对。
「孙公子,我敬你是个用情专一的人,对采芙一往情深;这本是佳话一桩。还记得那天我送你回来时,我称你一句什麽?」再回到淙允身上,琬榆芳容稍霁,口吻亦是软上不少。
淙允仍思索着琬榆话里意含,忽闻这句问话,他低低的道:「淙允受了姑娘一声『谦谦君子』。」
「是,既然是个君子,又怎能不心胸广大,偏往那牛角尖上钻哪?」琬榆朝他走近几步,看着那张略显憔悴的俊容,「你别忘了,芙妹也是当初费尽心力救你,才无意间得你一往情深不是麽,而今却是为了她茶饭不思;若芙妹知晓,她会有多难过你知道麽?」
「你是他出手救回的人,却也因她而伤神,不仅伤了你自个儿,也让芙妹难做啊。」
「若你还真在意着、心仪着芙妹,就请你好好珍视你这好不容易重获新生的身子,也祝福心有所属的芙妹吧。」琬榆喻之以理、动之以情,务要眼前这个还未想开的男人拨云见日。
「榆姑娘……」
琬榆看着眼前像是若有所悟的男人,总算是扬起一抹浅笑,「琬榆言尽於此,公子好好保重,莫要再折腾自己了。」临走前又望了棠春一眼,这才提裙,大步的离开了。
淙允没回头,「棠春。」他唤着好友,那语调,听来竟是染上了些笑意。
「淙允兄,何事?」
「沐家的姑娘,都是这样善解人意又精通情理的吗?」
香桃瞥见淙允唇畔那抹浅笑,毫不犹豫的,端上那盘精致餐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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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用过晚膳的淙允,正挑灯夜读之时,不预期的,一碟瓷盘以及一壶香茶,一齐放到了他的桌案上。
视之,那瓷盘上装着一块块如掌心大小的菱形糕点,柔红映碧的色泽,不正是那正午吃了的榆钱糕?
「香桃,这是?」
送来糕点、香茶,正欲离去的香桃,听见淙允叫唤,又回过头来,「这是什麽,主子不是很熟悉嘛?」
淙允望了此物一眼,「谁叫你送来的?」
「还有谁?榆姑娘啊!」香桃脸不红气不喘,向淙允说了个早已安排好的谎言。
「榆姑娘?」淙允不由得大感奇异,怎会挑这时候又送来榆钱糕呢?「姑娘她,可有请你传话?」兴许是有什麽话,还想透过香桃传达的吧?
「没有,不过姑娘说,等主子吃完糕点,就会晓得啦。」香桃眨了眨眼,见淙允没其他吩咐,便连忙退了下。
淙允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榆钱糕真爽口怡人,纵使现下不觉得饿,见着此物在手,竟是忍不住嘴馋;他浅浅一笑,搁下笔来,拿起糕点便尝。
榆钱糕很快便告罄,他看着空盘,很快便知晓方才香桃那句话是何含意。看着那张浮於盘面的短笺,淙允不由得会心一笑;窗外明月皎洁,他不由自主的起来走动,转至庭院里,却又是来到那株醉芙蓉前。
芙蓉清雅盛开。淙允望着撒满银辉的地面,而那花影,却像是水中藻荇,随着暖风轻曳着。
淙允展眉,终是了解了当初采芙姑娘与他在这儿相遇时,对他说得那句话的真正意含。
「谢谢采芙姑娘提点。」淙允一笑,郑重的朝醉芙蓉拱手,行了个大礼。「淙允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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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公子那儿,应该没事儿了吧?」与棠春对谈,沐夫人要问的,除了关心关心儿子受创的心灵外,自然还是要在意着淙允的。
棠春尝着榆钱糕,另一手捧着桂花茶饮着,「没事儿了。」他扬唇笑着,对於琬榆那伶牙俐齿,又是称颂有加。「不愧是榆姊……啧啧,真不简单。」这个时候不得不说,淙允那句注脚可真有些道理;沐家的女人全都是一些厉害角色,包括眼前的娘在内。
「那你呢?」沐夫人看着棠春,摇了摇手上的羽扇,「心荷还是没同你说话?」
棠春扯了扯唇瓣,摊手无奈道:「就这样吧。我那郁郁寡欢的模样,不仅自己觉得窝囊,榆姊亦是看不过眼……心荷妹子那儿,没法子了,就这样吧。」
哟?是真看开了还是故作坚强?沐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个头算是附和着。「芙儿今儿个是不是回元神里歇息了?」
「有吗?我不清楚。」别忘了他今儿个醒来,头痛欲裂,後又闻淙允不肯进食,兼着替他老兄操了几份心,等到事情平定了後,他只想上床好好补个眠;这回还是养足了精神,这才来同娘亲谈话的。
「芙儿可是你妹子哪。」沐夫人斜眼看着儿子,越来越觉得不像话。「春儿,怎麽回事儿啊?心荷一来,竟是搅乱一池春水,事情全乱了套。」指节扣了扣扶手,对於儿子这般失态显得有些不悦。
棠春抹了抹脸,顺着沐夫人的话尾跟上,「娘,你也别怪我,谁叫我名儿里头,就有个春字呢?心荷的元神就落在那水塘边吧?搅乱一池春水,不顶平常?」
沐夫人扬起唇儿来,伸手就要来打棠春,「你啊你,别的不成,就懂得跟娘耍嘴皮子。」
棠春连忙闪躲,「娘,我不学无术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母子俩笑闹一阵,「好了好了,不玩了;说句正经的,你觉得孙公子跟琬榆……他们俩看起来如何?」除了担心家务事儿,沐夫人最大的乐趣,还是来给这几个後辈牵牵红线。
「我就知道娘打这主意。」棠春呵呵笑着,茶水沾唇,「我是觉得挺相配……但娘,这样可不就便宜了大伯?」淙允原来可是她心心念念的东床快婿啊。
「这有什麽关系?反正还不是咱们沐家的女婿?」沐夫人对这等事儿可是十分看得开的。「再说了,孙公子将来可是要发达的,若是不用个名目留人,往後咱们可真要後悔莫及啦。」
「这倒是。」
「说来也只能怪你不是个女儿……」沐夫人凤眼轻飘,缓缓爬上对头棠春的身子。
棠春忽觉身子一冷,连忙缩了缩,「哇,娘你连我的主意都盘算起来了?」这也能怪他?应该怪她与爹女儿不够多,没法子留住淙允吧?
沐夫人勾唇,摆了摆手,「说笑的。倒是你方才那句话,大伯听了可能有些意见。」
「方才?哪句话?」
「孙公子可是个『活人』。」沐夫人笑得有些诡异,凤眼透出点俏皮神采,「让琬榆下嫁个活人对家族里来说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你想大哥他……真会以为自个儿得了便宜麽?」
棠春闻言,倏地明白了沐夫人真正意思;原来把淙允招为沐家女婿,只是其一啊。「我想……大伯以及其他人的表情铁定精彩!」想到这儿,棠春不由得高兴的拍了拍腿。
「想看吧?」沐夫人挑了挑眉,翻着袖子,「那还不快些撮合琬榆跟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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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棠春走近淙允厢房,正打算入内探探头,便听见香桃那柳叶琴声以及那巧啭歌声。
在听曲啊?这麽好兴致。棠春吐了一口气,既然淙允正在听曲,他也不好前去扫他雅兴,瞥见那株醉芙蓉,忽地想起昨儿个晚沐夫人说得话来。
敢情采芙受前几天那天雷所伤,真回到元神里休养去了?棠春望了望淙允那窗台,确定里头的人没正对着这儿瞧,便大胆的踱到醉芙蓉旁,像是自言自语的道:「芙妹,昨儿个晚,莫非你又动了些什麽手脚?」
等了又等,醉芙蓉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棠春撇了撇唇,正打算也进去里头一探究竟时,采芙这才缓缓自芙蓉里走出。
「说动手脚,也未免太诋毁妹子我了?」采芙弯唇巧笑,一副欣喜神色,像是做了什麽得意的事情一般。
「是不是你差香桃去传话的?」香桃那ㄚ头,跑到灶房去拿榆钱糕;那榆钱糕可是由榆姊元神变来的,究竟有多少块她还不清楚麽?今儿个一早便觉数量不对,仔细一查,才发现昨晚香桃来过。
若不是采芙差遣,香桃哪敢未得榆姊明令,便往灶房里取榆钱糕啊?
采芙秀气的打了个呵欠,「是又如何?我只是借榆姊榆钱糕一用,顺道点醒孙公子罢了。」她半敛着眼,丽容上满是倦意,「哥哥,不多聊了,我还没养足精神呢;剩下的交给你了,我先睡去。」话一说完,也不管棠春做何反应,迳自转身,隐没在醉芙蓉中。
「喂!」棠春正想开口留人,却发现自个儿太大声,连忙摀住唇瓣;在确定没惊动到屋内那对主仆後,这才压低声响,向着醉芙蓉骂,「你这小妮子,跟娘亲一般,就只会把责任全推给我!」他指了指自己鼻子;大叹自个儿怎麽会有这样的娘跟妹子。
「算了算了,我去!我去总行了吧?」除了他,这工作大概也没第二人能做。棠春无奈的掀唇,正想打算离开,无意间却又是注意到芙蓉身畔的水池。
时节正值夏末,那小水池引进此处清泉,水质甘美;池中荷花亦是盛开着,底下还有许多鱼儿在清水里头嬉戏,好不快活。
棠春原想走开,但那荷花的美,清新脱俗,花朵怒放着,红艳似火,教人一见便离不开眼。
像是受牵引似的走近。「心荷妹子。」棠春缓缓开口;他知道她在这儿。不管是不想添麻烦也好,抑或躲着他也好,总之,她绝不会在他面前现身。
「我想通了。」棠春像是总算释怀似的,低头笑出声来,「我知道你不喜爱我,我总算懂了。」
抬起脸面,那张俊容上,又是失落,却又显得轻松许多。「而今而後,我也不会再缠着你、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再也不……」他潇洒的转身,听见厢房内曲声已歇;他振作起精神,快步离开了。
在棠春离开没多久,只见一个姑娘缓缓自池中走出,望着棠春离开的方向好半晌,这才轻轻叹息,又回到池中,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