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榆弄影 — 榆弄影 六章

淙允看着香桃,听着那熟悉的家乡歌谣,忍不住回想起故乡景色,竟也跟着低声哼唱了起来。

柳叶琴声清亮明快,香桃手拿拨子,声韵巧啭,将那南方民谣以家乡音吟唱着;沐夫人与棠春虽不甚解曲中含意,却也听着轻快音调,品着茗,显得极为愉悦。

香桃连唱了几首;一曲弹罢,亭子里似乎仍萦绕着她所弹得那声曲调,久久未散。她低敛的眉儿这才缓缓抬起,唇儿上挂着浅笑,迎上淙允,「孙公子,怎麽样、怎麽样?香桃唱得好听吗?」她睁着大眼,急切的模样,好似颇在乎着淙允的反应。

淙允不吝啬的鼓掌,那目眶泛红,彷佛还回味着方才的曲调,「姑娘声若黄莺、琴音悠扬激越,听在我这离乡游子耳中,故园景色,彷佛历历在目;真天籁也。」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揩了揩泪;想不到离家数月,此回只因几首小曲,便能勾起他满腹思乡之情。

香桃听了,笑颜逐开,「香桃我没读什麽书,不知道公子这话啥意思,不过应该是称赞吧?」她转向沐夫人、棠春二人,而二人自是给足了自家人赞赏。

香桃忙不迭的答谢,棠春指了指香桃,侧身对淙允道:「淙允兄,真对不住,我家这ㄚ鬟平常模样跟唱曲儿差十万八千里,又是个人来疯,吱吱喳喳的,活泼爱耍闹,望君勿怪。」

香桃鼓了鼓颊,有些不依,「公子怎麽这般说香桃呢?还不是公子就说什麽唯唯诺诺的ㄚ鬟看腻了,这才把香桃搬到这儿来的嘛?现在却又说香桃不好了,那我看我还是回去那桃花……」

沐夫人声调略沉,「香桃。」她一开口,香桃到口的话顿时打住,缩了缩纤白颈项,一脸无辜。

棠春清了清喉咙,意味深长的开口,「别忘了这儿有谁在。」

眼看气氛有些僵了,淙允只好忙开口圆场。「棠春公子、夫人,姑娘活泼娇俏得好,晚辈不介意这些的。」

沐夫人挑了挑眉,将这人情顺手做给淙允。「听见没?说话收敛点。还不快谢谢孙公子。」

香桃盈盈拜谢,就这样乖巧的站着,可没敢再多话了。棠春拍上淙允的肩,「淙允兄,你瞧这香桃如何?」

棠春这话引来淙允满腹疑惑;敢情要将这可人ㄚ鬟推给他不成?「姑娘曲儿唱得极为动听。」

「我不是这意思。」棠春双腿交叠着,睐着香桃那怯生生的脸,「淙允兄在这儿除了读书,是也没什麽娱乐,再说这儿环境,兄台仍然陌生;不如让香桃陪在兄台身旁,偶尔可差她唱唱小曲儿,兄台身旁也有个人照料。」

「感谢公子厚意,淙允心领了。」他看着香桃,「只是香桃姑娘乃夫人身旁ㄚ鬟,我又怎敢夺夫人所好?」

沐夫人这回更是显得大方,「欸,我身旁ㄚ鬟多得是,是也不差香桃一个;再说了,香桃可是会唱公子的家乡小曲儿。方才看公子听得入神,我便有将香桃赐予公子之意。」她笑着指了指棠春,「还是我儿知晓做娘的心意,先开了口;不知道公子是否愿意,把这香桃带在身旁呀?」

淙允一脸为难,「感谢夫人,晚辈心领了。但晚辈打小家境清苦,早已习惯自己照料自己,生活琐事亦是少假手他人……如今亦然;还请夫人收回成命,将香桃姑娘留在身边吧。」

棠春再三欲赠香桃,但淙允开口尽是婉拒。棠春看着香桃,再看看淙允,只能无奈的摊了摊手,「好吧,既然淙允兄不肯收下,那便依兄台意思。往後要是淙允兄要听曲,再叫香桃前来便是。」

淙允暗自松了一口气;沐夫人又与淙允谈了几句,便带着香桃离开。

待二人离开,棠春一脸玩味,指了指淙允,「淙允兄,莫非进了一回寺庙後,便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乎?」与淙允相熟,又见方才他一脸避之唯恐不及,棠春自是免不得开口笑话他。

「还是……淙允兄於家乡,早已迎娶了美娇娘啊?」

淙允闻言,直是笑出声来。「我只是不惯有人随侍在旁罢了,称不上不近女色;至於娶妻……」他浅浅摇头,「尚未。」要真有家累,他还会愿意这般离家数月麽?

「淙允兄未娶妻?」棠春张了张唇,彷佛觉得有些惊讶。「这倒奇了,论相貌人品……说句交浅言深的话,淙允兄应该早引得许多姑娘,芳心暗许了吧?」

闻得此言,淙允仅微微一笑,「棠春公子缪赞了,淙允家世寒微,只不过懂得几句圣人言,哪能像公子说得这般呢?」

「况且淙允年纪尚轻,只想在功名上多努力个几年,待来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之後,再来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倒是。」棠春点了点头,手指扣了扣桌,突然转了个话题。「对了!淙允兄喝不喝酒?我对此杯中物虽不甚依赖,但每当与好友相聚,必少不了此物也;不知淙允兄愿不愿意与我对饮?」

听到有酒喝,淙允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求之不得!」

棠春弹指,「如此正好!日前在京城里的酒坊,才沽得一坛新酒,正巧与兄台对饮。今日不醉不休!」两人欢天喜地,便命下人抱出酒坛,打开封泥,就在这春暖花开的园子里痛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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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淙允接下棠春的教书师傅兼好友後,淙允便正式在别业住了下来。

棠春本就天资过人,经淙允提点,总能举一反三;不数月,文采卓绝;沐夫人见了大喜,三番五次欲将ㄚ鬟赏予淙允,却皆遭婉拒。惟每隔数日便召香桃来弹唱小曲,以为娱乐。

「淙允兄,我看你还是把香桃留在身旁吧。」知道淙允再次谢绝他家娘亲好意之後,棠春越来越觉得这事儿还挺麻烦的。

他们家确实不缺漂亮ㄚ鬟,而每个ㄚ鬟也都有技艺在身;香桃能歌、紫芋善舞、青柳工绘画、水仙通庖厨……他家娘亲仰慕淙允人品、才学久矣,巴不得与他互结姻亲,永久绑在沐家别回去;为此,这才使出千方百计。

ㄚ鬟身份低微,不适合与之为妻,那麽妾总行吧?男人三妻四妾,自古皆然;未娶妻先纳妾者亦所在多有。淙允与棠春虽然交好,但京试近在眼前,若只谈上这份兄弟朋友的情份,说多薄就有多薄,不如姻亲牢靠些。

但淙允却是一个也坚决不肯要,这倒急坏了他那个天才娘亲,镇夜苦思,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

娘亲的心思,他还能不了解麽?数不清几回叹息,沐夫人暗自悔恨着没将女儿留在身旁。若是以女儿的姿色以及才学,哪里怕淙允不肯要?但坏就坏在女儿年前跟着姑姑、堂姊出了远门;什麽时候回来未可知,但淙允的京试已迫在眉睫!

除了不停的劝淙允收了ㄚ鬟在身旁伺候着,她实在不知道该怎麽着。「或许这样奢望有些不道德……」沐夫人一天夜里,找来棠春商量,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孙公子此回没能金榜题名,那兴许又有留下他的理由啦!」下回京试还得再等两年,有这两年时间,哪怕等不到女儿归家?

棠春听了只得猛翻白眼,这话亏她老人家说得出口!「娘亲可别这样咒淙允兄……得了得了!我瞧淙允兄跟香桃应该互看还算顺眼,我去劝劝他收了香桃总行了吧?」

面对棠春这般建言,淙允也只能扬唇苦笑。

这事儿确实麻烦。淙允不笨,当然知道沐夫人用心良苦欲留住他。但他只想好好温书,准备於殿前一展多年所学;尤其京试将近,他就更没这心思纳ㄚ鬟伺候着了。

但越是离日期近,沐夫人催得也越急了;好似他不开口挑一个,就不让他出门应考似的。他三番两次推拒,是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不,就要了香桃,也好让沐夫人放心;自个儿想听曲儿时,也就无须再去同沐夫人借人了。

「既然棠春你都这样说了……」淙允苦笑着颔首,勉为其难的应承了下来,「那就香桃吧。」这下子沐夫人也总该放心了吧?

棠春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要是淙允再不答应,他还真不知那天才娘亲究竟会再想些什麽名堂来。「那好,今儿个晚,香桃便会到你那儿去伺候着,以後她就是你的人了。」

淙允当然只是将香桃收做ㄚ鬟,并未真要她侍寝;有了香桃,感觉就像在法陀寺那几日,有慧戒在身旁作伴一般。

「主子,你要吃点什麽?香桃去帮你取来!」

「主子,看那一本好?要读《诗》还是《治安策》呢?」

「主子,这天气越来越热,我来帮您搧风,给你凉快凉快!」

「主子,香桃看您看书看了好几个时辰,您不晕,我都发晕啦。要不香桃给您唱个小曲儿,您再继续看?」

「主子……」

一天到晚,这热心过头的ㄚ鬟几乎是静不到几刻就想给他找点事儿做。淙允扬唇浅笑着,若不是这近半年来,知道她热络性子,而他耐性亦是不差,否则还真会给她那声「主子」喊到耳朵长茧。「香桃。」

他温声喊她,而这总是管用。不管香桃嘴里喳呼着什麽,下一刻就能令她安静下来。

她抱着柳叶琴,眨着灵动大眼,就坐在他身旁等待着,「香桃在此,主子有何吩咐?」

他合上书卷,转身过来看她,「今儿个累了,不看了。」他瞧着眼前的女孩儿,忽地想到,自个儿看了她大半年;日前收了她在身旁也有几天,却是没好好问过她的来历。

「那、那,是不是想听香桃唱曲呢?」她好生期待,期盼能从眼前的俊秀公子口中听到一声「想」字。

但眼前的他却没如她的愿。只见淙允摇了摇头,「咱们聊聊。」

听到「聊」这个字,香桃那张小脸霎时皱了起来;聊天她虽然在行,但……就是口无遮拦了点。呃……好吧,是很大很大点。「主子你,想跟香桃聊些什麽呀?」

还记得数月前的头一回见面,她就差些在淙允面前说溜嘴,闯下大祸来,还好当时有夫人、公子在场,但现在他们一个也不在身旁,这可怎麽办呢?

淙允不晓得眼前姑娘的小脑袋瓜里正辗转苦思,仍是迳自开口,「就聊聊你的出身吧。」他拍了拍掌,站了起来,走至另外一旁的躺椅落坐。

「香桃的出身……」糟糕,出身这两个字说来简单,可解释起来应是会吓死人的,她该怎麽说啊?

「是啊,我听你唱歌唱得这般好,琴也弹得不错,却没半点风尘味儿。」香桃的年纪他也没深究过;看上去顶多也才十四、五岁罢了,尤其是那天真个性,怎麽看也不像是在教坊那种大染缸成长的姑娘。

「是、是啊,香桃确实不是从那儿来的。」她一张脸垂的低低的,只能随着淙允的问话一句句答,完全不复先前活泼模样。

淙允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他身子微微前倾,「香桃,怎麽了?莫非,有什麽难言之隐?」

「我、我……」她该怎麽开口,说她……不是从他想的那些地方出身的呢?香桃俏脸上漾出细汗来,闭紧了唇,就怕一开口又落了个祸从口出。

许多穷苦人家,连米粮都买不起,只得忍痛把自己的孩子卖到大户人家里去做长工或是ㄚ鬟;每个人背後都有串辛酸故事。香桃虽然天真无邪,却应该也有这麽一段过往吧?思及此,淙允便打消了谈论这事儿的念头,「对不住,香桃,是我不好,让你想起一些不愿回首的事儿了吧?」他微微一笑,与睁大双眼的香桃对看着,「今儿个就这样吧,我要更衣就寝了。」

香桃没料到自己能逃过一劫,连忙拜谢,「那、那香桃就先告退了。」她走得慌张,就连出门的时候,手上的琴都差些撞着门板。

她那模样令淙允觉得想笑;他勾起唇来,关上了门,很快便安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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