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榆弄影 — 榆弄影 三章

他听了一整夜。那声响伴随着几声沈重步伐,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若真要说说他的判断,那声响听起来不似鬼怪,反而像是有人搬着重物,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於林间行动着。

听起来来者人马众多,搬了一个时辰有余。不过确实有点古怪,有谁利用深夜的时候搬东西?而且这麽多人夜里於林间行走,居然连一点人声也无?

他读书向来随性,心中有感便罢,并不求甚解;但面对这等奇哉怪也的事儿,他可就有兴趣追究到底了。

「宅子?」慧戒听见他丢来的问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孙公子你怎麽啦?你该不会是想……」他看着眼前的俊俏书生,显露出淡淡不安。

孙淙允满意的勾唇,这慧戒果然聪明,莫怪住持要给他「慧戒」这法号。「慧戒真明白人也。听闻这附近似乎有幢宅子,渺无人烟,放眼整座山岭,除了寺庙之外,兴许也只有那里还有人迹。」

他从凳子上起身,补了一句。「昨儿个我总算听见声响了。」

慧戒吐了一口气;他昨儿个睡得顶熟,还好大师兄叫他砍了整天的柴,他才能一觉到天明。不过,他昨儿个也只是说说罢了,怎会料到居然这麽准确。说来就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既然经过这龙泉岭,又不是来我们寺庙,那就是往宅子去了是吧?」与淙允往来几日,对他的思绪已能猜着一二;况且,瞧他一脸兴致勃勃,认谁有眼的都能看出来吧!「你想去探探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淙允露齿一笑,指着慧戒,正要开口,慧戒连忙挥手制止。

「行了行了!」这书生满脑子都是这些恶心巴拉的话,慧戒笑着将他推开,「那宅子的事儿我不太清楚;我前年才来这寺庙,不过听说那宅子早在几年前就没人住了,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很清楚。」慧戒顿了顿,眯细了眼,「我找个时间,帮你问问其他师兄吧。你急着动身?」

「若能在今日成行,那便再好不过。」

慧戒又是一叹,这书生,这付急性子!「我现在就问行了吧?」他转身欲走,却又听见淙允喃喃自语,像是又找了什麽词汇称赞他。他掩住耳朵,拔腿就跑,顺便消消这身鸡皮疙瘩!

半个时辰之後,淙允即拿着纸伞,以及一壶水,一身简单装扮,就这样踏上旅途。

慧戒替他问了几个较为年长的师兄,不过由於之前的和尚散了大半,因此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已经不多;总而言之,大概只知道以前这岭上除了法陀寺外,还有一位员外也看上这龙泉岭的清幽,以及好山好水,便在这岭上也修筑了一间占地不小的别业。

但不知怎地,别业落成不久,老员外却得了急病过世,员外的公子认定是这儿风水不佳,害死了自个儿父亲;因此整座宅子就这样遭弃,几乎连住都没住过人。

「好歹荒废了五年有了吧?」慧戒是这样跟他说的。

这有意思。荒废了五年的宅子,敢情那公子觉得不该就这样放着不管,因而暗地里差了人来这儿布置打理,打算重新启用?还是真有什麽牛鬼蛇神,看上这座宅子无人居住,因此打算侵占之?淙允左思右想,要把那已废弃的别业,与昨晚听见的声响兜在一块儿,似乎都显得牵强。

至少循着慧戒给他指引的方向,前去一探究竟再说。烈日当头,淙允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值春季,偶尔春寒料峭,亦有可能如酷暑般炎热,现下日头虽然还未像夏日那般令人晕头转向,但也够叫人敬畏的了。

他拔开竹筒,饮了几口水,顿时觉得沁凉心脾,暑气全消。这岭名唤龙泉,真有此理;水质清澈甘甜,莫怪这片花花草草长得极好,皆拜这岭上清泉所赐。「烹茶能供西天佛,把酒能邀北海仙。」淙允看着筒中清水,忍不住吟了两句。

以袖抹汗,淙允继续向内探访。这龙泉岭虽只是座小小山头,但附近除了法陀寺之外,包括那遭弃了的别业,整座山头应只余一些散居的猎户,再无人迹,而打从此处闹鬼的传闻传开之後,就连原本的猎户也消失了踪迹,因此整座山头杂草丛生,许多地方连可供人行走的小径也无。

淙允探访得辛苦,再加上烈日当头,走了一个多时辰,别说那间别业,就连间茅草屋也没见着;出来这趟,忘了携带吃食,他举着纸伞,望着那片广袤绿海兴叹。「莫非方向错了?」淙允皱着眉,现下肚子空空,若还要再找下去,恐怕也没什麽结果。

还是先回法陀寺一趟,将方向问个清楚,准备齐全再来吧!打定主意,就往来时路转身走回。喝乾了竹筒中的清水,降一降暑气,回头走了不到一刻,原本晴朗天色却像是变脸似的,不知打哪儿来的乌云迅速拢紧了;他加快步伐,但天公不作美,黑沉沉的云朵群聚在一块儿,接着便是一阵令他不敢置信的倾盆大雨。

跟先前几天一样。淙允虽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不至於被此骤雨淋成落汤鸡,不过却也懊悔着自己,挑了这种时候出门;那成堆方才被骄阳烫得几乎焦了的花草树木,似乎正对这甘霖发出赞叹,雨珠打在那花瓣叶片上,发出隆隆巨响。此刻的山岭烟雾弥漫,加上雨帘厚重,令淙允进退两难。

走回寺庙还要一个时辰有余,站在这里自然也不是办法。淙允咬了咬牙,决定碰碰运气,兴许那宅子就在眼前了;若真能找着,哪怕没有个暂时避雨之所?

他转身往原本前进的方向走去,在这大雨、烟雾弥漫的情况下瞎赶着路。置身於这青白交杂的龙泉岭,淙允只依稀照着原来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身上汗水、雨水是也早已分不清了,他才在这荒烟漫草中,依稀瞧见了一处红墙砖瓦。

淙允委靡已久的精神总算为之一振;找着了!举起袖来,努力找寻乾处擦拭着脸上的水珠,俊朗的脸庞上总算扬起笑意来。他沿着这道朱色砖墙走着,拐了个弯,那黄色的檐就在眼前,应该是大门了。

烟雾弥漫,是也看不见外头有无人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能在这檐下暂时栖身。他走近几步,雾气渐薄,他这才发现几个身穿黑衣,披着蓑的男人,正在运着东西,门前停着一辆牛车,上头装满了东西。淙允不禁大感惊讶,莫非他猜中了,之前听见的声响,其实是这一家子搬家的声音?

抱着满腹疑问,淙允来到了屋檐下;那几个穿着朴素的男人见着他,只是稍微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忙着他们的活儿,并不作搭理。

此刻门前又有动静,一名少年自门内走出,一面朝那几名男子吩咐,又欲踏出门来照看牛车,正巧淙允也在一旁,两人相望;淙允见此人剑眉朗目,衣袍雍容,气度甚是不凡,正欲开口探问,不料那少年却也逸出了笑,先他一步启唇,「兄台,这麽大雨,探寻至此,却不知是因何而来啊?」

那少年语调平稳轻松,朝他行了个礼,淙允亦拱手回礼,「不瞒这位公子,小生实是来此地探看,不料大雨倾盆,一时半刻却是回不了先前住所,因而冒然至此。」隔着雨帘,耳边尽是雨滴嘈杂,他提了提声调,向眼前的俊秀少年讲明来意。

「住所?」少年挑了挑眉,又挨近了淙允些。那俊秀面貌美得简直不像男子所有;他眼儿细长、神采飞扬,鼻梁高挺、五官端正而显得柔美,若不是他一身男子打扮,又是一口低醇嗓音,直叫人将之误认为女子了。「我记得这座山头除了东面一处法陀寺外,就只剩几户猎户散居着;兄台这身打扮,应非本地人也。」

「公子好眼力。」淙允颔首,「小生日前寓居法陀寺,实为南方人。听公子说话口音,似也不像居住於京畿一带?」若是先前建造这座别业的人家,那说起话来,应与庙里的和尚们相差无几才是。

那少年笑了几声,往大门走去,淙允犹疑了一会儿,也迈开步伐跟上。「兄台方才说来此处探访,就是来看这宅子的吧?」他语锋陡转,却又是回到了他的来意上头探究。

「正是。」淙允与他比肩,突然觉得这人年纪虽轻,但心思细腻,不下於己。

少年指着大门,与淙允行至门檐下躲雨,「吾家姓沐,这宅子实归吾友人陆公子所有;吾家本於邻郡经商,前些日子旧宅不幸焚於祝融;家人急需安栖之所,这才开口向陆兄借此宅栖身。」少年掸了掸袍上水珠,那俊眸直往淙允身上瞧去。

对方先他一步,将自个儿来历介绍了。淙允微微一笑,自是也毫不隐藏,将自个儿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事儿,与如何寓居於法陀寺之经过,约略交待过。

少年听罢,瞧了瞧外头那黑沉沉的天色,拊了拊掌,「这样吧,兄台远道而来,那便是客了。现下外头雨大,寺庙离此甚远,不如就先进门来用个茶,顺道吃个便饭,歇息歇息;待雨停了,再做打算。」他顿了顿,向淙允一笑,「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淙允原以为这姓沐的少年能容他在此避雨,已是天大的恩惠,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肯迎他入内,并且待如上宾,令淙允有些受宠若惊。「沐公子,这、这怎麽好意思呢?小生只是个穷酸书生,怎受得起您这般礼遇?」

「兄台切莫看轻了自己;方才见兄台谈吐,令我好生惭愧。想来我也是读了不少圣人言,但若真与兄台比较才学,实是自叹弗如。」少年向淙允拱了拱手,「不如兄台就当作是交我这个朋友,顺道聊聊,切磋切磋所学,如何?」

见少年已将自个儿身段摆得低了,若再行推辞,反而显得无礼。淙允亦长揖回礼,脸上总算挂上了笑,「既然公子这般盛情,那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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