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夜里,惯来少根筋的林小鱼难得睡不踏实。
她做了个恶梦。梦里她穿着一袭沉重的艳红色洋装,提着裙摆,在中世纪欧式古堡里赤脚奔跑着。
整座古堡里鬼影幢幢。视野所见血红一片特别碜人,经过的门都落着繁重的金锁而显得神秘兮兮。壁上每隔十步才一座的煤油灯飘摇愈灭,微弱的烛光勉强映照斑驳的墙壁与路面。
城堡内装潢显然十分老旧,好几处已经崩落。由於崩落处又很相像,合搭着那外观相似并以等距排放的壁挂烛台,林小鱼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无穷无尽的噩梦回圈。
事实上,真要问她,她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也不清楚自己为什麽要逃。路面很冰凉,偶尔还有小碎石子刺激着细嫩的脚底肌肤,但她却像是被某种力量驱赶似的,迫使她本能地想远离那样东西。
於是,她拖着一身将近十公斤重的华服窜逃在幽深古堡的回廊中,循着长廊继续努力奔前,企图寻觅一个出口。
却彷佛永无止尽。
倏地,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袭来,晃地扫过不甚稳固的烛火。霎那如同贪餍的黑色巨兽一般,将长廊里所有灯光全数吞灭。
但还来不及由她反应,林小鱼哗啦一声,又跌入下一个情境之中。
那是一个,更为艰涩难捱的处境。
冰冷,绝望,忧伤,凝重。种种负面情绪扑面袭来,将她绵密地反覆缠绕包裹。一时间彷若无处可逃。
她惟一可见的,只有深蓝,以及更深色的深蓝。
这里是海,有着人类无法抗力的大自然力量,令人感到崇敬与难以抑止的极度恐惧。无处不在的水压如同无数纤弱却极有力道的小手,托着她,又纠缠吸附她每寸皮表的每个毛孔。没有情感,滞涩且黏腻。彷佛正无声喧嚣着:这广袤无垠的自然空间,随时能剥夺一条脆弱渺小的人命。
在海里漂浮半晌,林小鱼终於回过神。她首先发现身作人类的自己,竟在深海里还没有呼吸的窒碍。然後又进一步的发现:每当她想挣脱着往海平面游去,并企图舞动双臂与双足的同时,她查觉到了异样。
──她似乎失去人类的双足。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平坦的腹部底下,紧连着的是光滑闪亮的银色鱼尾。每当她想如往常地做腿部动作时,这条鱼尾也跟着摆动,却始终无法开合。
见到自己的身体忽然有这麽大的变异,受到惊吓的林小鱼下意识地想尖叫,却又惊觉现在的自己不仅没有脚,居然还发不出半点声响。一张开嘴,连一点小小气泡都没有产出,似乎她本该活在海底似的。
然後,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终於来了。】
这道声音,说是『听』见,却更像是直接传到脑子里。
林小鱼回头一望,将鱼尾稍一摆动,整个人在海里轻松转身。在她背後,正有一条人鱼距离不远地『立』在她跟前,浑身发出迷蒙的银光。一头留得极长的波浪金发在水里荡然散开,里头一条与林小鱼几乎同样的银色尾巴,随着海底暗涌不断晃动着。
似乎是她跟我说话的。林小鱼蹙眉:而且看她那模样──不正是席乐在李毓家活捉的那条会说人话的人鱼麽!大概就是这浑蛋把我弄来这里的,实在可恶至极!她纣道。
思绪停歇了会儿,她又想:可是,这李毓是谁?席乐这家伙又是谁?……甚至,我又是谁?我为什麽在这?
不过几秒的时间,林小鱼却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某些事。并且无论怎麽回想,脑中就是一片空荡荡的,彷佛她从未拥有过这些记忆。
不知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的林小鱼,只好傻愣愣地呆望着金发人鱼,彷佛那是她生命的惟一寄托,是此时指引她渺无方针未来的惟一明灯。
【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即便这是我建立於精神层面的虚拟世界,但藉人鱼之身存在而没足够强大精神力的你,仍会受到呒珂之海诅咒的侵蚀,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接下来的话很重要,我会使用些技法,协助你牢记以下这段话──】
金发人鱼缓缓向林小鱼游近。虽然没有启口说话,她的一字一句仍铿锵撞击在林小鱼的识海里。
【先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呒珂之海第十七代的巡逻者,碧里。长年来我带领族人协管整座呒珂之海,以及最重要的,看守呒珂之海中心的圣岛:呒珂。】
【呒珂,是收纳流荡於人间那些无法超生的亡灵的最终处所,它困缚那些罪大恶极的亡灵,使它们在时光推移间自行消耗,等待灵体的业障都在岁月当中稀释的同时,化为虚无。】
【但是,呒珂最近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介入。虽然手段不算太过蛮横强硬,仍扰乱了原该稳定的磁场。这在戒备森严的呒珂,是几乎不可能预见的事情。所以身为守护者的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插足此事。】
【可虽然,这事本当是我处理即可,毕竟人类太过渺小,并且力量薄弱。但问题却在於,我没有双足,终究无法亲自登上圣岛查探究竟。於是我只好扩大我的精神力,来人类世界寻求协助。】
【长年来,鲜少有人类拥有足够力量及缘分登上呒珂,但你背後的大人恰是之一。由於时间紧迫,我暂且找不到其他自愿的人选,诚挚希望,他能应允我这不情之请。所以,劳请你转告给你身後的大人,并明确的告知他:我非常需要他的协助。待事成之後,我将予他等值的宝物作为报酬。】
人鱼面容严肃地道:【所以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接下来,也是最要紧的,我将告诉你如何抵达呒珂……】
自从变成人鱼後,林小鱼五感也变得敏锐许多,可以轻易察觉周遭事物的动静。即便闭起双眼,她也能感知人鱼左右侧脸那三道鳃裂,在水底微微掀动所造成的频率。甚至是对方的每一缕发丝的细微变化,都能感於其衷。
这无疑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但作为精神力不够强大的人类,林小鱼显然无法负荷这麽深刻的能力。所以很快的,虽然人鱼的话仍不断传达入她的脑中,但她仍不可抑止开始意识涣散。
而就当她彻底昏睡过去前,最後惟一想法只剩:
泥煤的,该死的蠢人鱼不是说好长话短说吗?怎麽到达任务地点这麽重要的事我根本没听到啊啊啊啊啊!!!
林小鱼是在事务所的沙发醒来的。
大梦初醒,恍若隔世。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便感觉原本就不聪明的脑袋很是钝痛,脑袋的每一寸都像是被强行塞满了一堆东西那般紧绷,几欲破裂。
现在时值寒冬。昨天跑李毓家时走得太匆促,所以身上穿得挺薄。即使房里总有空调,冷空气触及肌肤时,仍激起林小鱼不少的鸡皮疙瘩。
但此时,她身上却盖了一件陌生的朴灰色厚棉外套,所以倒也不算冷得多过分。看来席老板虽然平日里不是好东西,特殊时刻倒还不算尽失人性。
盖在身上的陌生外套看不出牌子,但看得出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了。除此之外,林小鱼惊讶的发现,这居然还是女生尺码!也不知道它的前一任主人是谁,但肯定不是席乐。
而身为一个正常人,林小鱼难免会好奇,像席乐这种在各贬义层面都傲视群雄的奇葩,能有什麽样的妖魔鬼怪肯忍受他那鸟个性、并陪伴他身侧。甚至还让那从不留予别人生存空间的家伙,能长期保存这麽件平凡无奇的外套当作念想。
这几乎称得上匪夷所思。
但想归想,老板私事,林小鱼是一向不多过问的。她很清楚唯有保持三观洁净,才是好秘书干得久的最高守则。
话说回来,谈到三观,就想到害她三观浸泡淤泥里的金发人鱼。再想到金发人鱼,就想到她那口特别碜人的利牙,以及昨夜纠缠自己整晚的怪梦。
於是林小鱼披着外套,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依时钟所示,现在大约是早晨八点半。再过半个小时,席老板就会下楼准时上班。所以,她还有半钟头能理清思绪。这对於商科的她并不算困难。
幸运的,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成功理顺了整场梦境的逻辑,甚至连席乐可能提出的各种以耻笑语调发出的反诘该如何对策,林小鱼都拟定了一套应对方针。并在心里反复揣摩地对答了几次,想必虽然不算万无一失,但若说只是要做到「把这种要消息有条理的清楚上报给老板」这种程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是,她却算漏了一项:万一连「去李毓家在她的国王级澡堂发现一只野生人鱼」都是场梦时,又该如何解?
「你睡傻了?天底下哪有人鱼?」叼着吐司低头滑手机的席乐,一句话就像甩了林小鱼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巴掌,且每下都带着深厚内力。
「老板你咋忘啦,我们昨天还去李毓家啊,她家大的跟博物院似的。你一听说李毓家有你梦寐以求的大妖,为了说服我陪同你翻墙进去,还答应要让我升为正职呢!最後我们成功在李毓的浴室里发现了一只金发蓝眼的人鱼啊!闪亮亮的特别没水准那只啊!」林小鱼简直快哭了出来。
「好好好,孩子,别激动先听我说。」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席乐一脸怜悯地望向林小鱼,「首先呢,我没有接什麽李毓的case。昨天没有,今天没有,甚至以後也不会有。再者,你昨天在我这儿看了超过12小时的韩剧,之後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并没有跟我出差处理案件。所以实验证明,韩剧这种有毒性的东西千万不能多看,像你就看到脑子坏了。好在及早察觉及早治疗,我批准你去等会儿不用工作了,直接去医院挂号,要知道年轻就该好好保健身体啊。」
席乐苦口婆心道。但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他心里暗想着:反正你这小样儿工资也是照钟点记的,没上班就没钱,我倒也不算亏。
林小鱼辩道:「我没有啊老板,你还记得吗?我们不是……」
「打住!」截住林小鱼的话头,席乐板起脸来正经地道:「你现在还是太过脑热了。不妨咱们先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依你长久以来的观察,凭我的为人,有可能轻易让你转正麽?所以我说你这梦本身就太超现实了,简直经不起推敲呐。」
席乐这番说词,让林小鱼瞬间语顿,因为这个论点实在太一针见血了!
确实,像是尼斯湖水怪、金发银尾美人鱼这样的奇妙生物,或许可能存在於这世界某一隅,但只要地球还没炸掉重造,席乐这贱人面对攸关他个人利益的所有事,就永远不可能轻易妥协!况且这浑蛋平日根本恨不得不支薪给她呢,怎麽可能做出顾此失彼的决策。
这麽一想开,昨日似真若假的梦就出现许多瑕疵了。
原以为自己总算媳妇熬成婆、可以领正职薪资的林小鱼,没想到瞬间又从天堂掉到回地狱,让她很是感叹。
於是离去时,林小鱼还喃喃碎念着:「所以蠢人鱼说的什麽呒珂岛,看来也都是假的罗……」边往门外踏去,似乎真打算骑着自己的破铜烂铁小笨车去医院挂号了。
但此时,本打算赶快呼咙走自家秘书、好让自己继续沉溺在手游世界的席乐,却在这时又叫住了她。
「等等,你听说过呒珂?」
握着门把的林小鱼稍一转头,却在席乐脸上看到前所未见的凝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