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在实验室里，流星躺在宛如医院手术台的作业平台上，仪器来回扫瞄。
安穆程站在一旁，想起自己发现流星时的样子，他宁愿那是一场恶梦；因为是梦就能惊醒，就能回到什麽都没发生的现实。
海浪应该是很美的，夜晚应该是很浪漫的。
但他却在沙滩上踩到那件湿透的紫色和服。
他捡起和服，想起许瑞霖穿着它在灯光下挥舞衣袖的模样，好像洒落下来的是玫瑰花瓣，许瑞霖装成舞伶，在落幕时以手掌一划、纤腰一扭，手指拉着宽袖，宽袖遮着半边脸，魅惑一笑。
就在他的客厅，跳给他看。
好美。
好美……
但他往前看，看到的是趴在沙滩上的少年。
少年全身赤裸，肩上的皮肤出现裂痕，露出蓝色的神经线和金属骨骼。那瞬间，安穆程怔住了，捡起和服的手指松开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最後他用跑的，跪到在少年身边，少年双腿间留下不明的白浊体液。
他抱起少年。
在他怀里，少年双眼紧闭，像死去似地毫无反应，不管他怎麽摇、怎麽叫，少年都醒不过来。少年纯洁的身体被沙弄脏了，他摸着少年的脸颊，将人紧紧拥入怀里。海潮声遮住了他的鼻酸，黑夜让他的眼泪不被人看见。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少年。
他唤着少年的名字，他唤着「许瑞霖」，但他不管他怎麽叫，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这是他的疏忽，这是他的罪。
他害许瑞霖失踪，他害流星坠楼。
既然过去无法变更，那他的罪好像也没有洗刷的机会，他希望谁来救他，把他从恶梦中叫醒。
现在，他看着躺在台桌上的流星，心想，如果他去买一束玫瑰花、放在枕边，听到包装纸摩擦的声音、闻到花香，台桌上的人是不是就会醒了？如果那还不够，他会甫下身，亲吻人儿手指，并道：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麽，但是……」
「哥哥？」操作电脑的黑发少女回头，「你刚刚有说话吗？」
「没、没有……」
少女穿着水蓝色的长袖连身洋装，脚上套着白色绒毛拖鞋，黑发绑成两根马尾，她的实验室就设在他们的老家，一栋位於市郊的两层楼老洋房。他们的母亲过世了，父亲在国外。
兄妹俩将流星带回实验室後，先将脏污洗掉，接着安娜娜就一直在用扫描器检查、眼睛盯着萤幕，就是没碰流星。安穆程以为修机器人，应该像外科医生动手术那样，而不是一直盯着电脑。
「怎麽样，娜娜，修得好吗？」
安穆程不懂透明萤幕上的程式码，但安娜娜双手在触控萤幕上点来挥去，面色凝重。安穆程看妹妹的表情，大概就像医生宣判病人凶多吉少。
「娜娜！你修得好的吧？」
安娜娜一段时间没碰人工生命体了，但即使她跑去念文学，她仍然是得过奖的科学家，安穆程相信她的实力，安穆程只是不明白……为什麽她会露出那种表情？
「娜娜！」
安娜娜停下双手的动作，好像在犹豫什麽，随着她停下双手，萤幕上的程式码也停止跑动，「我……我不知道……」
「什麽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修不修得好他。」
「怎麽会？」
安娜娜有苦难言，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上，走路的姿势很优雅，她走到台桌前，推开扫描器，「我可以修好皮肉伤，可是我不确定中枢系统有没有异常。」
「你怎麽没办法确定？他是你造的啊！」
「……」安娜娜戴上橡胶手套，拿起修补人工皮肤的工具。
「娜娜，他是你造的吧？流星是你创造出来的吧？」
「……」安娜娜开始像外科医生那样，只差没戴口罩，她从流星的左手开始修补，手指关节的破皮处卡了沙粒，神经线有点磨损。
安穆程觉得安娜娜的态度有异，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怎麽没办法修呢？安娜娜应该最清楚自己的创造物！难道……是坏到没办法修了吗？
「娜娜！」安穆程拉住妹妹的手臂，「你告诉我，你修得好吗？」
「对不起，哥哥，我真的不知道。」
「他到底是……是哪里坏了？」
就像人死总有个「死因」，就算修不好，安穆程也想知道是什麽地方坏了。安穆程放开妹妹，望着流星。流星的样子不像睡着，倒像放在冰柜里的屍体。
「他是你造的，你怎麽没办法修？」安穆程突然想到，「那你能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吗？」
安娜娜抿着唇，虽然很难，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麽？娜娜！为什麽？」安穆程近乎恳求，「你造了一个流星，你就能再造第二个，不是吗？」
安娜娜仍是摇头，她转过身去，不想看到安穆程的表情，她手上并没有掌握那麽大的力量，能让她哥哥忘却过去
「难道流星不是你造的吗？难道不是吗？」
安娜娜背对着安穆程，安穆程望了台桌上的流星一眼，那张和许瑞霖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
「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