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自睡梦当中苏醒过来时,远方天色早已染上了红霞,不过,这对高氏母子三人来说,或许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特别是高氏,因这几年生活上所遭遇到的压力之故,她已经很久没有心情放松,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如今回到了娘家,虽说有那麽点寄人篱下的感觉,但也总比继续留在长孙府中,自己受到言语骚扰和被人动手动脚,儿女则被欺凌辱骂的好,然而,日後到底该怎麽过日子,老实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躺在床榻上,看着窗纱外的光影变化,一抹泪光闪烁於其眼角,轻眨了眨眼,泪珠滑落,一颗两颗,渐渐将那服贴在耳际的鬓角染湿,原本她是不想再哭的,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看到窗外那夜幕微垂的景色之故,使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和夫君相处的点滴──
曾经,他们并肩站在檐廊上,抬头看着满天星斗,他为她簪上了一支镶有珍珠的簪子,只因为自己说过,那星斗有如珍珠,而他认为,在所有的珠宝当中,唯有珍珠能代表他对她的情。
曾经,他们俩在月光之下,举杯对饮,谈论着孩子们的成长,她为他布菜倒酒,他为她别发,两人间的眼神交流,自有情意流出,毋需多言,彼此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意。
曾经……
再多的曾经,终究还是唤不回那已然逝去的依靠,甜蜜中充满着爱意的回忆,随着爱人的逝去,顿时成了梦幻泡影;高氏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只能依靠男人才能过活的女人,且由於夫君的年纪比自己要大上许多,因此,总有一天,她必须一个人坚强地面临所谓的生离死别,可是,无论怎样,她始终没有想到的是,与夫君永远离别的日子,竟然会这样快就到来,快得让她措手不及,也快得让她毫无心理准备,所以,就算之前他们有再多的行动安排,最终还是让她深陷於悲伤之中,无法自拔。
【叩!叩!叩!】
就在高氏抬手抹去那残留於眼角的泪光,准备自床上起身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不多不少,恰好三声,与之一同响起的,是一女子的询问声。
「小姑子,你醒了吗?」
语气中带有着浓浓的担忧,可能是因为早上看自家婆母和小姑子哭得如此伤心,加之担心小姑子刚归家,对环境可能还暂时不熟悉的关系,深怕她趁人不注意之时,又开始哭了起来,於是,趁着晚饭之前,鲜于氏领着数名侍女来到了後院厢房,先将无忌和无忧两兄妹唤醒,打理整齐後,便领着侍女前往高氏所在的厢房,敲门:
「我能进去吗?」
「……是嫂子啊!请进来吧!」
将残泪抹去後,高氏便如此对站在门外的鲜于氏回道,同时自床上坐起身来,随手整理好衾被,别好落下的发丝,尽可能的不想让门外之人看出自己哭过,可惜的是,因为忽略了某一点之故,她方才又哭过一小会儿的事,还是被人给察觉到了。
「小姑子……你刚刚又哭过了,对吧?」
看着那浮现在眼眶及眼角处的淡红,鲜于氏只觉得很是不忍心,但见她将高氏自床上扶起,带到妆台前,伸手取下了那别在高氏发髻上的木簪,接过侍女递来的梳子,边为高氏梳头边说:
「娘一定不希望你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小观音婢兄妹俩肯定也是,可你这样子出去,难保他们不会问起啊!」
固然夫君的离去,是件让人深感悲伤的事,但也不能整日家的哭个不停啊!不光是看到的人会心疼,眼睛也会因为哭多了而不舒服的,严重点甚至还会影响到个人的精气神,而精气神一旦不佳,人就很容易生病……
鲜于氏一面絮絮叨叨的劝慰着,一面手脚麻利地将那头乌黑长发挽了个单髻,重新簪上木簪後,便唤侍女为高氏更衣,当然,衣服的颜色和样式都很朴素无华,毕竟现在高氏还处於守丧期间,依照传统,是不能穿着样式华贵、色彩鲜艳之服饰的,偏却其所带回来的,以及之前送回来的衣物,明显都不合这个传统,所以,在得知高氏母子三人即将归家的前几天,鲜于氏便将家中善女红的侍女仆妇通通召集起来,赶紧赶慢地帮三人各制作了三至四身的素服,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说是以防万一,可实际上,鲜于氏心里其实很清楚,依照她过去所听到的传闻来看,长孙家的某人,怕是怎样也不会给高氏她们准备这些素服的时间,那人甚至还巴不得其他跟他有血缘的人都死了,这样他就可以凭着继承到的大量财富,尽情的花天酒地,如此这般性格恶劣的人,又怎麽可能会去遵守传统呢?能够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就算不错了。
也不知道鲜于氏到底是有先见之明,还是第六感特别强烈,总而言之,某人日後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竟藉着无忧的不计前嫌(!?),横行霸道,最终还与人密谋,意图谋反被阻,其他谋反者皆因罪而被处死,某人则是因为无忧的求情,最终被判以流刑,流放到离长安两千多里外的巂州,不过,这些都是後话。
待高氏整理完毕之後,两姑嫂便连同那几位前来协助的侍女,一起出了房门,此时无忧与无忌两兄妹已然整装完毕,静静地在檐廊上等候自家娘亲。
与高氏一样,因为处於服丧期间,所以此二兄妹的穿着,亦以素色为主,就连用以绑缚头发的丝带也都是以白色为主,如此一看,很明显就可以看出,这绝对是鲜于氏特地准备的,不然一般人家里,哪里可能会有那麽多素色且合她们身材的衣裳,毕竟,高家在她们回来之前,也就只有一个年约三岁的孩子,换言之,自家孩子身上的衣服,绝对是这段日子里嫂子请人,甚至是自己做的……
如是细想了一下,对鲜于氏这个嫂子,高氏自然是更加的感激,毕竟她是出嫁女,按理而论,若不是被休妻,基本上是不得返回娘家常住的,可现在,夫家她是彻底回不去了,不光是夫君已经病逝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自家夫君前妻所遗留下来的那位嫡长子,为了家产,不惜在丧礼举行之前,就将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府,倘若他们再回到那边,只怕那位嫡子会做出更加恶劣的事来,但是,他们也不能一直待在娘家这儿啊!
「嫂子,我……」
「先去吃晚饭吧!」
听到高氏的声音,鲜于氏只是对她回以一抹微笑,随後便说出了下午她和婆母、夫君商量後,所做的决定:
「吃完饭後,我们再来商量一下有关日後无忌和小观音婢的教养问题,别担心,我、娘和你哥都会帮你的。」
只要是人,都不会想要在自己的一生当中,遇到让人感到悲伤、痛苦、愤恨……等等的事,但是,要真是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那样的人生也就太过於梦幻缥缈了,说得直白些,简直就是索然无味、无聊透顶,换做是她,她是一点也不想去过那种生活的。
看着自家小姑子因为妹夫的过世而悲伤不已,她就想到自己,以後是不是也会遇到类似的事情,如果真遇到了,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度过那样的难关?当然,这都是她自己暗自思索着的事,她也并不想说给其他人知道,不过,将心比心,今天是自家小姑子遇上了这种事,倘若那遇到事情的人变成了自己,自己又该如何是好?这样一想,也就莫怪乎她会在下午高氏母子三人休息时,对自家婆母和夫君提出一些意见了。
「……好的……」
许是感受到了鲜于氏方才所说的话语中之安抚意味,高氏原本还有些起伏不定的心情,总算是彻底平稳了下来。
是啊!自己到底是在想些什麽?明明夫君在去世之前就已经跟自己说过,在他死後,自己和两个孩子可能会被那个他最不喜的嫡子给赶出府,所以,他才会在生前不断地做出各种安排,为的就是让他们母子能够在被赶出府後还有办法生活,并且将孩子养育成人,可自己却在他离世之後,一直沉浸在悲伤当中,几乎忘了自己不只是一位妻子,更是一位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
看着走在前方的少年稚女,一抹浅浅的笑意,渐渐浮上了高氏那略显苍白的嘴角,而在看到那抹清浅的笑容之後,鲜于氏明白,自家这个小姑子总算是想通了,这样也就不枉她特意过来查看一下情况。
话又说回来,相比起小姑子的悲伤,小观音婢两兄妹的表现就明显淡然了许多,这不是说他们俩对自己父亲的死没有任何感觉,而是……该怎麽说呢?那感觉就好像是天经地义……对!就是天经地义,彷若是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般,因此在事情确实发生之後,他们的心情虽然有受到一定程度之影响,却也要比他们的母亲更容易恢复过来,尤其是……
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头梳丱发的小女孩,鲜于氏忍不住想,这孩子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小小年纪就能淡定如斯,知道什麽该做,什麽不该做,甚至还比同龄的孩子要懂得更多东西,谦和、正直、善良、聪敏,同时善於隐藏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孩子,真的只有八岁吗?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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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鲜于氏是真的不是多想,无忧的年龄,虽然确实只有八岁,但因为那副躯体内所包裹着的,是一来自千年以後的十八岁灵魂,所以……再加上她本身喜静,好看书,好思考,每天手不离卷,反应敏捷等缘故,所以才会导致她的表现,明显与其他同龄孩子不大一样。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不一样的关系,使得无忧的教养方式,在之後的一段时间里,格外受到高氏、高士廉兄妹,以及高老夫人等人注意,於是乎,从回到高家之後算起,一直到出嫁前的这五年间,无忧所学得的知识与技能,可以说是更加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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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随着季节的脚步逝去,花开花落,一叶知秋,转眼间,便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当中,高氏母子三人依着高士廉夫妻的安排,居住在後院专为他们整理出来的厢房内,每天除了念书、学习、做女红之外,那儿也不去,但这也是因为他们必须为长孙晟守丧三年的关系,不过,他们诚心为自家夫君/父亲守丧,另外一个在三年前便强行占据了全部家产的某人就……
将目光自书籍上转移到窗外,望着那被局限在一方天地中的草木,无忧的思绪却不在窗外的景致上,反而飘得老远。
自父亲去世算起,至今时间已过三年,在这段日子里,她虽然基本足不出户,但从表弟安儿──大名高履行──每日跑来找她玩儿的时候,多少都会透露出的一些坊间消息来看,那个留在本家的,与自己有着同父异母血缘的兄长,在这三年当中过得可说是一点也不好,但他会过得不好的原因,完全就是他自己自找的,根本怨不得他人。
为何会说某人过不好日子完全是他自己自找的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因着长孙晟的功绩,本来他的子孙多少会受到其余荫,获得皇帝的赏识而出任官职,但某人却自己做死,先是不办长孙晟的丧事,後又将继嫡母高氏与无忧兄妹赶出长孙府,再後来,因着隔年长孙炽的去世,长孙二房有任官职者也跟着返回洛阳丁忧服丧,结果,不知道该说某人胆大包心,抑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去想那麽多,只在乎他自己本身的利益,也就是自私心作祟,居然占了三房的财产不够,还想跑去占二房的财产,这自然也就捅到马蜂窝了。
一想到自家四叔在来高家探望他们时所透露出来的消息,无忧就是忍不住想笑,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嫡兄到底有多自私,从这件事当中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惜的是,由於他的名声实在太坏,且当时明明还在父丧期间,他却还有心情去做那种强占他人财产的事,可想而知,原本就看不惯那人所作所为的朝臣们,整个瞬间就怒了,趁着一次早朝的时间,纷纷奏请皇帝下旨惩处,而皇帝在得知那人的所作所为後,亦感到相当愤怒,於是,那人的下场自然也跟着不好了,就是不知道在那之後他到底有没有收敛点,如果没有收敛的话……
【咿呀~】
「小姐,您在笑什麽??」
一名身着丫鬟的规定服饰,头绑双丫髻,年龄看似与无忧相仿的少女,端着碗甜汤走入屋内:
「笑得那样诡异,还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的人在看到後,可能都会以为小姐您撞邪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家小姐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出门,说不定就连她也会误以为小姐是在那里遇到不乾净的东西了。
「……暖玉,有人规定笑得时候一定要笑出声来吗?」
无奈地对着这个自幼就跟随着自己的小丫鬟笑了一笑,伸手接过其所递来的汤碗,低头一看,眉间略略蹙起:
「这是……」什麽?
看着汤碗里面所盛装的汤料,无忧只觉得有些不解,因为,这碗甜汤明显与往日由舅妈亲自吩咐,要她喝的甜汤不同,所以,让她在怀疑自家丫鬟是否拿错的同时,很犹豫到底是要喝还是不要喝。
许是看出了自家小姐的犹豫,只见暖玉先是将拿在手中的其他东西放到桌上,随後开口解释道:
「这是舅夫人和老夫人吩咐厨房炖煮的银耳甜汤,说是给小姐换换口味,不然老喝红豆甜汤,久了也会腻味的。」
说是这麽说啦!可是她相信,自家小姐应该能从这当中看出舅夫人她们的心意,起码不单纯只是让人换换口味而已。
「这样啊……」
银耳甜汤,里面除了银耳之外,还有枸杞子、莲子、大枣,不过以银耳所占的量最多……无忧一边喝着甜汤,一边细数着汤料与汤料所具有的疗效,看样子,应该是自己近些日子所表现出来的不对劲让两位长辈忧心了,没准这甜汤就是舅母在问过前来出诊的大夫後,特意准备的也说不定。
「对了!小姐,舅夫人和老夫人要我问您一下,您在除服礼後可有什麽安排?如果没有的话,舅夫人那儿刚巧接了几位夫人的帖子……」
「……我知道了,你就帮我跟舅母说声,一切随舅母安排,但在除服礼後的两三天内,因为我要去修慈寺里为母亲和哥哥祈福的关系,所以如果那两三天内有人送帖子过来,还请舅母向对方委婉推拒。」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除服之後,就必须开始进入世家大族的交流圈子当中,所以,对於那些夫人所送来的帖子,无忧基本上是不会拒绝的,而且她很清楚,自己虽然因为处於服丧期的关系,除非必要,不然都足不出户,但她的名声却还是在这些世家大族间流传开来,若不是碍於服丧期,高家的门槛说不定早就被踏破了,因此,即便有个自幼就已订亲的未婚夫婿,那些夫人也终究还是抵挡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见自己一面,看看她是否真的与传闻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