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开了门,打出一张红中,彩芸轻声说了一句,碰。接着打出了一张五饼,李太太摸牌,是一张春花,补了花,凑和了杠上开花的番数,打出一张一索时又说道:『他们也怪可怜的,刘记米舖一家没一个识字的,说要他们写出个共匪的共字都还写不出来,何况是社会主义?』
『现在这时机足敏感诶,在外头随便说几句政府的不对,就乎人抓去。听说有些读书人就系按奈消失的,一阵人乎铁链仔用钉仔活跳跳打入去脚筋,乎人串成一阵人,在海边仔开枪黑白扫射之後,乎推入去海底。乎枪打死颠倒系好,没打乎死的剩没几口气,脚伤、枪伤,海水就按奈灌入来,伤口碰到盐,比死搁卡歹过,脚乎绑住了,手嘛乎铐住了,甘哪可以在心肝底喊救郎,疼到呒想要活,嘴内没气,就死了。』王太太道
『嗳!这事儿不得乱讲、到处张扬的,好歹那也算是机密,说多了会出事的。』张太太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
由於话题太严肃了,又是死啊活的,接话的也就意兴阑珊了。
晚上,大夥上馆子吃饭,下午的牌局张太太赢了不少,其他几个太太嚷嚷着请客,也邀了张先生、李先生、王先生和泽发。
『那就去满福楼吧?新开的。』张太太说要吃中国菜,张先生听了便说道。
『中国菜太油腻,彩芸有孕,不好。』泽发紧接着说。
『叶先生都开口了哪能不好?叶太太你看你丈夫疼你的。恩爱夫妻。』张太太应道。
『那去春日吧?虽然说是鬼子食物,可是清淡些。』王太太瞥了张太太一眼道。
於是也就这样说定了。那是彩芸婚後第一次回娘家。
她第二次回去的时候,手里抱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小少爷出生时叶夫人可乐了,嚷嚷着叶家终於有後了。彩芸在叶家的地位本来就不小,现在更是平步青云上了天,然而事情却有些本末倒置了?至少对当时的状况来说是这样的,当彩芸泽发夫妻俩有一点点争执的时候,叶夫人反倒是把自己的儿子骂得不是人?旁人看了实在诧异。
彩芸的第二胎生了个女孩,第三胎又是个女孩,叶夫人连失望了两次,但彩芸可没失宠,随後又有了身孕。怀孕第五个月,叶老爷过世了,叶夫人也病倒在床上。一天,叶夫人那嫁给了姓许的的妹妹,晚辈、家里佣人都喊她表夫人,到叶家去看她姊姊。
『恁叨媳妇现在肚子内系个肯定是命中带煞,汝看,还没出世,姊夫就走啊,你也倒啊。』许太太说道。
许太太本来要将女儿嫁给泽发的,但却被姊姊给回绝了,许家虽说也是有钱人家,家里也还有几块田地租人,但许家还是比不上王家,更加上王先生跟叶老爷是认识的,这亲早在彩芸没出生,泽发还没一岁就定了。纵使长大後泽发也喜欢那个许家的表妹,但知道後,这姻缘可活生生的被叶夫人给断了。
许太太的话叶夫人从前是从没听进耳过的,但是这会倒给说进了心坎里头去了?她也不敢多说。彩芸第四胎生了男孩,孩子才周岁,叶夫人竟然死了?冲着表夫人说过的话,亲戚丛里,大夥儿齐打夥儿的同声直说这叶家新生的二爷命中犯克。彩芸晓得是表夫人造的谣。
依着老祖谱,彩芸和泽发四个小孩依序叫:佑慖、佑菡、佑凤、佑贤。大少爷和大小姐的名是叶老爷取的,一个是一心向国,另一个是取菡萏的香远益清,亭亭静植。但老三下地时叶老爷已经上了病榻,更甭提佑贤还没出世叶老爷就先去了,所以名字也俗了。
时间过得飞快,民国五十八年夏,佑贤要上小学了,彩芸也三十几了。泽发三天两头不在家,说是工作忙,彩芸不敢多问,也没多想。自从佑凤出生後彩芸也迷上了麻将,是『入主中原』了。牌桌顶上的强光灯就自此没停过了。洗牌的手,彩芸还带着那只钻戒,只是金手镯没了,早被彩芸剪去卖了,取而代之的是叶夫人生前留下的一只翡翠玉镯。屍体还新鲜着,但是等着生蛆。
她穿着暗金色七分袖丝缎旗袍,绣满了金色菊花,逢边必滚上一轮亮金,台湾当时进步的速度飞快,才短短的十几年间差异甚大,那个时候已经不流行旗袍了,尤其还是长及脱地的旗袍,其实那种样式,抗战那段时间也早就不兴了,但是彩芸没有什麽西式的洋装礼服,她总觉得旗袍体面些,所以三天两头的都会有裁缝师傅到家里来给她量衣服,给她看新样式做参考。
『昨天我去茶室把我家那个死人给抓了回来,杀千刀的,背着我跟那个骚辣货胡搞瞎弄的。』马太太说道。彩芸和几个外省太太打麻将,那个马太太是从前张太太的女儿。然而到了第二代,也就是国语,上海话是不行了。
『你们家老马看上去挺老实的?』抓了牌,彩芸笑道。
『老实?作样子罢了,装模作样的,光会在别人面前卖乖,背地里尽干些偷鸡摸狗。』马太太道。
马太太坐在彩芸对家,彩芸下家的一位朱太太吃了彩芸的三饼,放下二、四饼,打出一张九索。
『唉,碰。』彩芸喊。一口官腔,似乎是刻意学的,同样在定位之後又试着融入。
『我们家那口子也是,前几天我也才带着人去二六三那好好教训了那只狐狸精。说到这个我弟弟可行了,在那女人家门前泼猪粪,结果那骚货刚好开门,漂亮有什麽用?刚画好的浓妆还不都臭了?』朱太太也说。大家都笑了。
『二六三是什麽?』彩芸不懂,问道。
『叶太太不晓得二六三?』另一位黄太太说。她故作惊讶的停顿了一下,然後又继续说道,『就是人说的细姨巷。』
接着是不语,西风西时黄太太接着开门。
『前几天我去布庄捡料子,挑着挑着,我听见布庄夥计在聊天。』黄太太道。
『聊什麽呢?劳黄太太费神记着?』彩芸问。
『听他们说前阵子送了一块顶好的金葱布到二六三,给一个叫樱凤的歌女。』黄太太说。
『樱凤?听过我哥哥提过,是金钗茶室的红牌歌女,前阵子听说被一个有钱的爷赎身了。』马太太突然插话。
『是呀,那个金钗茶室听说是上海百乐门的舞女来台湾开的,丧尽天良,听说每晚涌入的客人还不少?』朱太太也说。
『那关我什麽事?我又没招惹她?』彩芸说。
『听说那个给她赎身的爷就是叶先生。』黄太太压低声音说道。
『不可能。』彩芸白了黄太太一眼。
『千真万确,都给布庄夥计看到了,大白天搂搂抱抱的,不丢人?』黄太太直说。
彩芸不搭话,举起茶杯,默默的喝下一口茶。茶泡太久了。
夜里,泽发回来她也没说什麽,饭桌上一家六口默默的吃着晚饭,只见老佣仆端上了汤後就匆匆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