柷敔之祸平息,六界得以回归平静,然而弭平祸端所付出的代价和遗留在心头的伤痕,终须交由众人的齐心协力和漫漫时光去疗慰填补。热海回归天道之後,再次以固定的轨迹在西域游移,盈辉堡和金翠洲等原本仰仗洛家水源的绿洲城市,也因水源断绝而渐失其生机繁盛之貌,尤其盈辉堡历经最後一战,更已成断垣残壁、人去楼空的废墟了。
失去水源之後,原本如水上浮舟的洛家庄环水渐退,倒似沙洲浅滩中的一座孤岛,岛上树木花草也已失水盈饱嫩的丰美景象。血案时隔一载,少数当时逃出的洛家外姓姻亲因不舍故人亡魂而重返居住,但多数人仍觉此地不祥而忌讳不前,如今生气是大不如前了──洛昭言看着眼前的荒凉冷清,想起洛家曾有过的荣景,一时间感伤不已。
她悄然穿梭於居民区的街巷,偶尔必须回避在街上行走的住人,她在庄内被视为不祥,在外头又恶名远播,实在无颜面对熟识旧人,只能避人耳目,前往她欲往之处──前头有人走来,她赶紧闪身避入就近的废屋,待那人远离了才敢环视屋中,怔然发现此屋十分眼熟,竟是洛宁旧时居处。
当时的最後一战,盈辉堡已势不可保,为护城民性命,她和同伴佯扮恶人将所有人驱离,洛宁也在内,那时她绝决痛恨的眼神她至今无法忘记……洛昭言心中戚然,正想转身出屋,突然发现床榻卧被裹着一长形物事,看似一件兵器,她好奇心起,掀开一看,刹时胸口如堵。
那是一柄长兵刀──她惯用的长兵刀,刀身绘绿云,花柄系白条,通体沉绿正衬她眸色,仔细一看,白条上画着可爱的小猫小兔子小乌龟,一派童趣。
她曾听同伴提起过,洛宁曾请他们替她收集几样打造兵器用的材料,说要和庄内小辈们一起请洛家铁匠造一柄新武器给她,还要他们不可透露予她知;血案之後她带着因打击而显得痴傻的洛宁去盈辉堡请夥计照应,离开洛家庄之前曾来过这屋里稍微收拾洛宁旧物一并带去,当时并未看见这柄刀,却不知洛宁何时返回庄放上的?当时她又是如何心情……?
洛昭言心绪难平地抚着刀身,负上新刀,略一想,仍将惯用的龙炎刀提在手上。回到街上,无甚难度地接近主庄,在大门近处的转角边上沉默良久,一时间没有勇气靠近──大门前,是埋名死在她怀里的地方。
她调转步伐,改而穿过民居,自院墙跃入西院塔楼,竟觉庄内刮过一阵凉风──是风凉院凉人凉也荒凉。几步来到衔接她和埋名秘密天地的门洞处,却不由得微讶一声:阿黑阿白竟然窝在此处啃草!想到多半是因为少了人喂养,牠们只得凭着本能出圈寻粮,看牠们悠哉的模样,说不定很是喜爱现今少了圈养的日子,不禁莞尔失笑,旋又心有所感,笑容渐失。
何苦囚养牠们?任其随意行走,自寻水草岂不是更好?
走到她和埋名的秘密天地凭树远眺,便似人去楼空,山水美景也已黯淡无色,徒留寂寞枝桠,无人可共赏。
「你从不说,我也粗心地不曾深想,其实你肯帮我喂羊都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否则你宁可放生的,是不是?」
主庄内因是血祸发生主地,院中凄冷更较居民区为甚,屋中摆设虽仍整齐有度,然而尘埃轻染,蛛网处处,院中杂草疯长,花叶蔓生,显见人迹不至,洛昭言走在其中,也毋须时时警戒了。
自入庄後,她步步生忆,每至一处,便回想起曾有过的时光,然而那些人和事,都已去得很远,远到她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慢慢地,她来到了後院门洞处,伫立良久就是不敢踏入……那是近乡情怯的心境吧,她半生都在这个院落里度过,与其说洛家庄是她的家乡,不如说这个院落才是她的家,而家里总是有那麽个人在等着自己……她深吸口气,举步走过门洞,只看了右首自己的房间一眼,便转向左首而行,走了几步便止步不前。
现时现景彷佛似曾相似,当时墙上有爬藤,圃中有树花,碉楼天井中有一对羊儿在啃草,前方房屋出来一人,服色与己相同,面容与己神似,那双碧色眼瞳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总是脉脉温柔地看着自己,含笑等在前方。
她热泪盈眶,轻声道:「埋名,我回来了。」
天地空寂,没有回应。
那个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缕花香拂过鼻间,她心一动,走入洛埋名的房间,发现香气来自那盆并蒂昙花。昙花年开一度,此时节并非花季,花却仍开着,然而并蒂中只得一朵,开得灿烂有生气,另一花蒂却呈乾枯之象,萎靡着未开即凋的残花。伸指轻触,上头残留热海之力,恍然想起埋名当时要使其常开之言。
「并蒂……双生……」
她指尖微发光芒,灌注热海之力入那朵枯萎的昙花,想令其重生,谁知花蒂反而断开,伴着枯落的花瓣落案四散。
碧目中莹光闪动,长恸凄绝。
一卷卷画轴,一道道景色,一句句承诺,一缕缕思念。
烛焰相就,巍巍火起,将相思遥寄烟烬,托风衔携。
轻回首,轻话别:「埋名,我走了。」
纤挺背影毅然而去,卷起一阵芬芳。香气来处,无人屋中,昙花长开弗落,檀扇遥对轻虹,龙炎静随流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