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仙劍六同人】曇華弗落 — (十四-終章) 惜紅衣

乡野客栈房中,木头书案上散置着笔墨纸砚和几封空白笺札,洛埋名研好了墨却不提笔,只是轻抚手中檀扇,深碧眼瞳淡漠无漪,思绪深沉难读。

他恨天,恨天道有序,恨天谴囚他魂魄如永堕地狱,不得超脱;恨到如果这人界即将倾覆毁灭,得以藉此挣脱束缚的他定会乐见其成,笑看为了生存祭他以留水脉的洛家人被无可抵御的毁世浩劫吞噬性命──这是他曾经赖以为生的愤怨,时至今日也依然痛恨着那些自私之人,然而回顾过往、观审现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这不到三十年的「一世」,逆转不了他两百年来早已扭曲疯狂的「一生」,却有一线泉流长缓不息地漱洗着他的恶暗腐败,濯涤出一道洁白无垢的清痕。他窃取了一个人的半生寿命,那人却顺势入他心底安坐,曾想赶走她,後来却不愿她走;人界覆灭於他不痛不痒,他却甘愿为了她出手协助消弭祸端,只为予她一方安生之地,只愿她一世长乐……

说来可笑,那个他恨极了、囚困了他两百年的天,竟在他最迫切需要、最穷极手段之时绽露一线曙光,人间讽刺,莫过如是啊……洛埋名嘲弄一笑。细细回想,记忆鲜明的恍似只存这一世,那些前尘过往俱如风化了的书页,让一双纤长坚实的女子之手给拂去了痕迹。他与她的点滴回忆他视若珍宝,仔细妥贴地收在心屉之中,不时回味留恋,夜梦里也萦缠在浅睡深眠之间,近来尤其如影随形,他在洛家每至一处墙角院落、每见一件她用过触过之物,都能恍恍见其身影,幻幻闻其声……

何以至此?或许是多年夙愿终将实现,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建构了一个美好念想,一个他终於能踏出囚牢、重获新生的美梦。在那个想像里,他与她策马逍遥,共行天下,看尽人间风光……只有他与她,没有其他人,更没有那个男人──那个二十年前给了洛望平内丹以续昭言性命、後又三番两次输修为入昭言体内的狼妖。

他不会看不出来,在他们神州奔波的这段日子,她心里多了那狼妖的存在。

在他终於寻到机会让她换回睽违二十年的女装时、在他惊艳着并刻意令她穿着女装行动时,他不会看不出来,当时她看向狼妖的那一眼,是她从不曾出现过的女子娇羞。

他不会看不出来,那狼妖使不畏死的她对生命有了留恋,动摇了她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他都看得出来。

然而即使明知她对他只有手足亲情,即使她此生不可能以看那狼妖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心里有着别人,他也不打算将她交给那狼妖,或是其他人。只要她仍然视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只能以他痛恨的亲人之名相守,他也要霸占她此生剩余的时间。

无奈美梦终究只能编织不能实现,计划终究不及变化。为了保她性命,他中断未成的咒术,失去了与她厮守的基础,虽然遗憾惋惜,他却毫无後悔──若她死了,他虽解除血缚得以轮回,又有何意义?

既然时日无多,无法继续守护她,不如便成全她;她渴望的,他竭尽心力、绞心淌血也要替她出手回护,就算她要的并不是他。她曾说那狼妖与他相似,那麽他是否能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之所以会有意於那狼妖,是因为狼妖有他的影子之故?

在洛家迷宫之时和解咒後的塔楼上,昭言自觉遭到出卖的心酸神情和回避他的行止又浮现眼前,洛埋名不自觉捏紧拳头,手下笺纸起了皱,刻下他深深的指甲刮痕。

他为她做的,她不知情亦无所谓;他对她的感情,她未有察觉更好。然而她所目睹的一切,终会使她恨他吧……放开手中无意识紧捏成团的信笺,洛埋名取过新纸,目无生气地蘸墨落笔,写下了两个不属关键人物、於他又无关痛痒的人名。

「昭言,这是我最後唯一能为你做的,你可得不负我望,好好活下去啊……」

语声温柔带笑,听着,却觉酸楚。

夜深如墨,不见星月,往昔日落之後便挨家挨户亮起温暖灯光,气氛平静而安乐,今日屋舍街道却是一片漆黑,唯有主庄微见光亮,在寂冷中摇曳着盏盏昏黄。洛家庄甫经一场灭庄恶术血洗,已然死寂如空城,平日时闻欢声笑语,在人丁去了七八之後,始觉枝叶婆娑可闻,河水流动有声,更添几分荒凉。

暗色中两道人影翩然入庄,走在藏锋前头的洛埋名步履轻缓,面无表情地观看自己造成的一切。

夙愿得偿,理当大快己心,他心中却无半点欢喜之情……他讥诮地低笑起来。前头传来喧闹人声,两人悄然来到主庄左近隐蔽处,洛埋名一看之下,眯起眼冷笑道:「果然。」

主庄前,数名洛家亲友死在解咒血阵中的外姓人正围住越今朝一行人,洛宁昏厥不醒,被寻仇人士扔置在地;闲卿将虚弱的洛昭言横抱在怀,几人企图混骗过这群寻仇人众的耳目,离开此地。一阵扰嚷下,闲卿放下洛昭言,後者步伐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勉声道:「各位,我就是洛昭言。」

那些寻仇人等一听,震惊看着彼此。当中头脑较为灵活、不断发话的男子舒城质疑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洛昭言是男的?快说,你哥在哪!」

洛昭言语声虚弱却一如平常果决,「我确实是洛昭言,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方才以男装示人。这次血案,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止,罪该万死。洛宁她也是受害者,还请你们不要为难她。」她单膝跪下,诚恳道:「我发誓,一定会擒住凶手,亲自与他做个了结,还请你们相信我。」

隐身在边上的洛埋名听见了她这番话,心情复杂地轻叹口气。

纵使他在她眼中罪孽深重,她也未将他借命重生的秘密公开以昭自己的无辜来寻求原谅,甚至揽罪於己。其实此案筹谋在他,她亦被他蒙在鼓里,当该如她同伴所言那般将所有罪行推卸到他身上,以换得自身清白才是,这也是他回来的目的之一,谁知她竟傻瓜至此……洛埋名摇头不表赞同,心中却有甜意。

忽闻身後藏锋低声相问:「为什麽回来?依原计划,我们应是找个偏僻村落暂且隐居,等锋头过後再回来寻家主。」

藏锋是唯一从头到尾知道他在筹划什麽的人,但她也只知计划内容,并不完全明白当中原因和细节;她只是忠心地执行他每一个命令。

「解缚之术被中止,热海虽已回归天道,我的生命却所剩无几,既如此,不如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他语声中含着一丝惋惜,和些许谋算。

藏锋声音难得掺入情绪,轻问:「你真的只要『死』就满足了吗?」

「我自认是个很贪心的人。」洛埋名看向不远处两方人马对峙中仍单膝跪地、不愿与人动手的洛昭言,眼神和语气皆不自主揉进柔情,喃喃:「很贪心……」

所以,他才会回来。洛埋名转身面向藏锋,递过两封信札,神情慎重:「待时机到来之时,将信交给他们。」

藏锋顿了顿,伸手接过。两封信札上各书着居十方和明绣的名字。她低声道:「临死还不忘算计人,你早点死了也好。」

洛埋名不由得笑了一声,笑得十分亲昵,带着一种仅给自己人的暖意。藏锋向来平冷的目光透出温度,轻如絮的语气中隐含认定:「来生再见。」

「来生……」洛埋名轻喃,抬头望向漆黑夜空,幽幽道:「我的魂魄已被天谴扭曲多年,解除血缚又未竟全功,来生?哈。」闭了闭眼,低下头看着无语的藏锋,淡笑一句:「保重。」转身走出隐匿处。

藏锋任由他走向自己预写的结局,没有如往常那般跟上他。他的结局不需要她插手,他的影响留待日後。

他的背影,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闲卿等人已和寻仇人众动过一次手,双方实力悬殊,他们只阻下对方拙劣的攻势,并未伤人。正是僵持不下之际,洛埋名走入众人视野之内,扬笑道:「好热闹啊。」

寻仇人众正对眼前这些江湖人士束手无策,此时忽闻意外人声,不禁惊急喝问:「什麽人!」见到来人一身本家服饰,面容却是陌生,不由得一阵疑问:「这是谁啊?」

洛昭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回返,惊讶得站起身怔在原地。「埋名……」

站在洛昭言身前以挡寻仇人士的闲卿低声自语:「洛埋名……是为了昭言吗……」他回来,便可解昭言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境,但这是他用意吗?

此一情势变化众人皆反应不及,越今朝却十分机敏,冲到洛埋名面前指着他大喊:「洛埋名,你这个凶手,使邪术害死了洛家这麽多人!」他刻意嚷嚷,就是要替洛昭言洗刷罪名,跟着又咬牙低问一句:「祈在哪里?」

洛埋名泰然自若,微笑道:「何必着急?你很快便能再见到她。」

一旁寻仇人众惊疑道:「他是洛埋名!?」舒城回身看向洛昭言,惊疑不已:「她真是洛昭言?」再看看洛埋名,比较两人身上衣着,喃喃自语:「当时楼上那个人的衣服,确实是跟他的比较像……施邪法杀人的到底是哪个?」

被忽略在旁的洛宁此时幽幽醒转,听见众人说话内容,神识昏沉地慢慢转头去找,看见身着女装的洛昭言,恍惚想道:「跟昭言哥很像的女人……是洛埋名?……报仇……」

寻仇人众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中便有人道:「想那麽多干嘛!两个都杀了,反正他们是兄妹,这次的血案八成两个都有份!」

众人随即附和:「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闲卿走上前两步,冷嘲道:「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难道便是你们所谓的复仇吗?」当真盲目无理。

洛埋名自现身之後便一直看着洛昭言,他人在他眼中宛如无物,那些争论在他耳中直如未闻。他看着她神情由乍见他时的讶异,到沉淀之後的复杂纠结,如果无人打扰,他可以一直与她对视下去,猜测她在经历此等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之後,究竟对他是何想法。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他等她来解开……虽已有最坏的预想,可他心里却又怀藏着最微小的冀望。

洛昭言终於走到他面前,艰难开口:「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洛埋名若无其事地笑着。

洛昭言神色哀凄,「你为何回来?」

他还是笑,「你猜。」

洛昭言心中煎熬,颤声道:「我不敢猜。」咽下上涌的热气,再开口声音沙哑:「无论如何,你害死了这许多无辜之人,杀人必须偿命。」

的确是昭言一贯作风,即便侵犯了她心中纲常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她也不苟私情。洛埋名心中明了,却挑了挑眉,道:「偿命?你真能对自己的亲人下得了手吗?何况,我还是你唯一的兄长。」

洛昭言一时无语,似是难以反驳。洛埋名握扇的手紧攥,嘴角噙笑,目中却无笑意。兄长……他恨极这个字眼从自己口中说出。

後头舒城问他:「这庄里的人真是你杀的?」

洛埋名坦然道:「嗯,不错。」

「你这畜生!」

洛埋名笑了两声,语声刺骨:「方圆数十里,都仰赖洛家的水源生存,你们可知这些水源从何而来?是洛家先祖以洛家双子必定早逝为代价,换来了这不竭水源!」众人间响起一片惊呼,似是不敢置信,他目光冰寒,沉声又道:「你们理所当然地安坐在洛家双子的屍骨之上,所饮是洛家双子之血,所食乃洛家双子之肉。请问,洛家双子可是天生亏欠你们?」越说语气越是怨毒。

洛昭言难忍地斥喝一声:「别说了!」

洛埋名瞪视一张张令人憎厌的脸孔,脸上爬满了恨意。「你可怜他们,乐意为他们牺牲生命,我却不然。」余光一扫,看见原本昏迷在地的洛宁不知何时已醒转起身,手握一柄短剑拖着虚弱步伐缓缓靠近,一众人等全聚精会神在他和洛昭言身上,皆无觉察。

舒城沉默一阵,道:「就算你们的遭遇悲惨,就算你们带来了水源,难道就可以杀人了?」

旁人跟着骂道:「没错,我管你有什麽原因,老子只知道血债血偿!」

这等言语,洛埋名听在耳里不由得憎恶万分,深为昭言感到不值。

世人便是如此,长久承泽於人的恩惠一旦视为理所当然,便不容他人改动,就算施惠者因而悲惨缠身,无力再继,他们也只顾自己,不允许自身利益蒙损,否则便要反咬施惠者,任其伤见骨血如注,亦好过自己痛苦──昭言啊昭言,此时此刻,此等嘴脸和自私,你可瞧清楚了?

洛埋名恶笑:「好,血债血偿。我所流的血,你们昨日偿还的,确是还不够啊。」

洛宁此时已来到左近,她奋力拼出全身力气,持剑冲向背对着她的洛昭言,悲愤大喊:「杀手凶手,去死吧!」

洛埋名早将洛宁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并暗暗忖量,在洛昭言不及反应之下挺身上前护住她,利刃因此重重搠入他体内。

洛昭言大惊失色:「埋名!」

洛宁发现错了目标,惊恐之下收回手,反使洛埋名身上缓缓流出暗红的伤处鲜血直溅。她一时间六神无主,颤声道:「我……我杀错人了……」

洛昭言抱住无力软倒的洛埋名跪坐在地,哽声痛喊:「埋名,埋名!」

他热海之力为己用,境内无有敌手,这是两百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肉身受创时的剧烈痛楚,但觉意识魂魄都将随这难忍剧痛化作尘杳,却又有心愿未达的不甘将他缚留原地。耳畔泣唤使他勉力半开眼帘,那张他心心念念的丽颜自脑海在眼前由虚转实,环聚在身周的温暖提醒自己此非幻象。一线残血自他嘴角淌下,无采眼眸看向心惊无措的洛宁,他动了动唇,虚弱一笑:「恭喜你,手刃大仇。」

洛宁视线定在他身上,犹疑道:「……是你杀了我爹?」目光旋透恨意,向他走了两步,忽地白光晃眼,洛昭言一手抱着洛埋名,一手举着兵器,刀尖对准了她,咬着牙眼神凌厉。

洛埋名唇畔刹时绽现欣慰淡笑,柔声低语:「我的昭言……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傻到明知他万恶难赎,犯她所不能忍,在生死关头之际,也要回身相护……就是这样始终耿直未变的昭言令他如饮鸩成瘾,最终死在此毒之下亦心甘情愿……只要她不怨他恨他,他什麽都可以抛却……

洛昭言低声对洛宁决然道:「别过来,我不想杀你。」

洛宁此时才认真端详眼前之人,那清亮微沉的嗓音,那即便异服她亦不会错认的容貌,那个她满腔情思脉脉相寄的心仪之人,竟是……

「你是……昭言哥?」她不敢置信,看着那对着自己吐露寒光的、昭言哥惯用的长兵刀,哑声道:「你要为他杀我?你跟他是一夥的?你也是杀我爹的帮凶!?」眼泪夺眶而出,哭喊:「你也是凶手,骗子,骗子!」

洛昭言沉痛地闭起眼,任凭她将杀人罪状加诸在自己身上,不欲辩解。怀里的洛埋名猛地一阵剧咳,口中鲜血直涌,她慌乱地抱紧他,摇头哽咽道:「埋名!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洛埋名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能……『死』……何况……咳咳……杀人者人……杀之……」

洛昭言早已泪流满面,倾身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哭泣着唤他的名字。洛埋名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昭言,幼时的她常常一面哭一面喊他的名,就像现在一样……

洛昭言倏地急抬泪痕满布的脸,语带希望道:「对了,热海!热海是生命之力,是不是能救你?」

洛埋名淡笑不答,只道:「热海守护……是你了……」语声未落,他手腕环状光芒闪现,接着改而出现在洛昭言手腕处,她默默看着他对热海钥环的处置,只觉心痛如绞。

热海之力在身,若非他一心解脱与赎罪,洛宁如何能伤得了他?

「昭言……洛家的天谴结束了……我很累……想休息了……」洛埋名眼神逐渐涣散,渐低的声音几乎要附耳才能相闻:「只可惜……你画过的那些……风景……我本想以後……与你……一同去看……」她画给他的每一幅画都令他喜怨交杂,既喜她将他放在心上,又怨上天缚他不能与她共赏。

洛昭言心中大恸,重重点头,伴着汩汩流下的热泪许下铁诺:「来生,我陪你看尽天下风光。」

纵是来生无望,他终究在她心底取得了任何人皆无可取代的一席之地,令她永不相忘。囚惩了他两百年的天在最後给了他补偿,让他在最後一世遇到她──这浮屠一生,所有的惨痛悲忿都因此刻心头鼓胀的喜悦消散无踪,洛埋名俊美的脸庞潋灩着此生最炽热最满足的笑容,慢慢阖上碧眸。

怀中之人呼息渐缓,终至停止,一股前所未历的撕心裂肺之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那死去的,不只是她唯一的至亲,更是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的、她的半身半生──

在洛宁癫狂似疯的狂笑声中,洛昭言怀里渐空,洛埋名肉身化为点点金光,将她裹在其中,随即向空中四散。

那是他对心爱之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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